李奂一上前两步,抬手将弟弟护在了自己身后:“请您自重。”
流丹定定看了他两眼,轻哼一声松了手:“没趣的性子,跟你爹一样。”
他说完转过身,朝远处招了下手:“怎么动作那么慢啦——”
从远处快速走来一个青年男人,他目光落到李渡身上,无声地笑着对他点头致意,而后把手上提着的小竹篮递给了流丹,摸了摸对方的小腹,确认他没什么事,才又低头亲了他一下。
李渡低头笑了下,对还有些呆愣的两条小蛇妖介绍道:“这位是浮翠,你们的父亲。”
跟着浮翠一起来的还有他身后的一群妖,看起来都是感觉到气息后撂下手里的事匆匆赶来的,有的背后还背着采果子的竹筐、手里还拎着自家小妖的兔耳朵。
“浮翠流丹,”裴容与轻声重复了一遍,状似无意地将手搭在了李渡的侧腰,“倒是一对好名字。”
李渡的注意成功被吸引了回来:“你不知道?近百年来妖族就流行起这种对仗的、一看就是一对的名字。”
他看向一对提着自家小兔子的兔妖,介绍道:“流风回雪。”
还有一对背着竹筐摘杏子的狐妖:“醉玉颓山。”
还有一对来山上采猫薄荷的猫妖:“春树暮云,暮云是首领阁下同胞的妹妹。”
说到此处,李渡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首领阁下不在?”
暮云眨了眨她幽绿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才刚想起这件事:“他呀,他说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如果您来了千万不要去找他,哦还有,千万不能告诉您他这时候就团在山脚下那座庙石像上的篮子里,更不能告诉您他已经气得整整两天没吃饭了。”
她说完晃了晃脑袋,在头顶现出了两只纯黑的的猫耳,成功用她哥的尊严换到了李渡的揉揉捏捏。
手感很好,李渡揉得很快乐:“这次没空,等过两月忙完了外边的事,我再去看他。”
流丹对被猫妖挤开感到十分不满,掀开竹篮子上盖着的碎花布,从里面拎出好几条养得油光水滑的小黑蛇,展示一般骄矜地举到李渡面前。
“李李你看,这是我今年新孵出来的小蛇,都是全黑哦!我记得你最喜欢黑蛇,尽管摸,不用客气!”
醉玉拿筐里的小杏子扔他:“你就仗着自己的品种讨李李喜欢!”
她把背后的竹筐放到身前,从一堆杏子里翻出了自己毛茸茸的狐狸崽子,双手举到李渡面前:“狐狸也很可爱啊——”
两只兔妖手里各拎着两三只小兔子:“兔子也很可爱啊——”
没有小猫的暮云自己变成了小猫,用头轻轻蹭李渡的衣角:“喵——”
李渡一手拎着一团缠在一起的小黑蛇,一手把剩下的狐狸兔子猫和其他小妖摸了个遍。
一时间气氛十分和谐,不和谐的只有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状况的李奂一和李奂双,被李渡撂在身后去摸别的妖的裴容与,以及没有办法变成原型得到揉捏而默默垂泪的鱼精。
流丹对自己下的崽得到的偏爱感到很满意,搂着李渡的手臂亲切地表示:“最近大家都有很多蛋,再带一筐走吧。”
李渡沉默了一瞬,用眼神示意了下李奂一和李奂双:“你难道忘了他们俩是怎么来的?”
李奂双:“什么叫怎么——娘亲你不是说我们是被亲生父母托付给……”
醉玉一边给小狐狸顺尾巴毛,一边无情地揭穿了冷酷的真相:“本来我们只是送了李李一筐蛋。”
“——让他用来炒菜吃补身体的。”
对于鸟类、蛇类和其他一些品类的妖而言,蛋无论交不□□都是会定期产的,唯一的区别只有能不能孵出来,孵不出来的一般用来炒蛋吃,食材天然,营养丰富。
李渡上一次离开不栖岭时,收到了一筐各种各样的蛋作为赠礼,他想着这礼也不算特别重,就拎着回小园山了。
谁料到十数日后小园山物候回暖,温煦的风透过小窗吹进灶间,将灶台上的一筐蛋吹裂了一枚,从咔嚓碎裂的蛋壳中钻出来两条小黑蛇。
幸好李渡炒菜的速度终究是有限的,幸好养在小园山的小孩也不爱每天都吃蛋,双黄蛋侥幸存活到了自然孵化的那一天。
两条小黑蛇一化人形,李渡就立刻从他们那熟悉的眉眼中辨认出了他们的生身父母。
李渡暂时没有再回一趟秋陵渡的兴致,他沉默地站了一会,直到两条小蛇顺着他的手爬到了头上,才很轻地叹了口气,用自己毫无起名天赋的头脑给双胞胎取名叫小一小二,认命地打了个蛋投喂他们。
这回饶是流丹也沉默了一瞬:“……你还真的没告诉过他们这事啊。”
李渡:“我这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他们心里留点好印象?那一篮子蛋,就只有……只有你们这个孵出来了。”
流丹在一片愉悦的笑声中重重捅了浮翠一把:“我警告过你多少次,没有我的准许,不允许弄在里面——”
浮翠很干脆地低头道歉:“对不起。”
李渡:“……咳。”
他拍了拍双胞胎的肩:“当年就这么把他们带回去,后来也一直没有再来秋陵渡,现在他们都长大啦。这回倒是正好,带他们回来给你们认一认。”
“不用认,有什么好认的。”
流丹笑着摆了摆手:“这两个孩子长这么大,我除了生个蛋没有费半分的功夫,他嘛,更是全没有出过力气。现在肯抽空来给我看一眼,就算还了我那一点恩情了。”
他挑眉笑道:“我看你还是别说这么引人误解的话了,我看他们俩以为你要把他们扔了,都委屈得快哭了呢。”
李渡很无奈,只能转头去哄蔫了的的双胞胎,哄完这个哄那个,一群妖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一直闹到月亮上中天才歇。
这一日正是月中十五,头顶上满月一轮,盈盈地散出一层光晕。
李渡拉着裴容与坐在江上的小竹筏上,竹筏顺着平缓的江水往远处漂,月亮始终悬在头顶。
裴容与转头去看李渡的侧脸:“我以为你都把我忘了。”
李渡有点心虚,用脸颊轻轻蹭了下他的肩头:“带你来看月亮嘛。”
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不该如此亲昵,状似无意地坐正了些,再开口时情绪明显地低了些:“这里的月亮比外面好看。五十年前,这结界里的月色也和今日一样美。”
裴容与却不看月色,他只看着眼前人。
李渡突然被他圈住了手腕,挣了两下,没有挣开。
裴容与看着他的眼睛:“你本来想用自己的血肉来当作阵眼吧。”
李渡眼睫颤了颤,没有否认。
他避开了裴容与的目光,好像真的很认真地在看头顶的月亮:“不是说送佛送到西嘛,我都这么干过两回了,再多一次也无妨吧。”
旧燕朝竟宁三年春,李渡循着小园县一个失踪幼童的踪迹来到了秋陵渡,从船上救下了一群被人牙子拐上了船的小孩,恰见此地风高浪急,村人乔迁上山岭,顺手就帮忙镇下了山洪。
此后五十年,秋陵渡风雨调和,岁岁安泰。
说来也是凑巧,四十四年后涝灾复起,竟又恰好碰上了循着人牙子来救小孩的李渡,一船年少的孩子和此地的村人一样,期期艾艾地唤他小仙君。
安远县的酒馆掌柜和小远,花想容的祖父和当时才十六岁的、离家出走的曲微澜,都是当年他从船上救下的孩子。
裴容与的手顺着李渡的手腕捏在他的小臂,那里的皮|肉明显地凹下去一块,是他为了救人刻在自己身上的伤。
李渡这具傀儡身子,全没有灵力,好在恢复得比寻常人快不少,然而虽则如此,他剜掉的血肉却也不会再自己长回来。
连心印已解,裴容与小臂上和他一样的伤已经好了个完全,半分也看不出剜去血肉的痕迹了,然而这伤却永远留在了李渡的第十九具傀儡身上,秀致的皮|肉突兀地凹下一段,可以摸到薄薄一层肉下面细瘦的骨骼。
李渡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对自己的伤向来是不太上心的:“早就不疼了。”
他在这种时候的解释总是很苍白,裴容与低下头用侧脸蹭了蹭他凹下的一块皮|肉:“过去的事我也不愿再多问,但是……”
“这次他们都会帮你,我也会帮你。即使新补的阵镇不下水,我也能帮你制住这山洪。”
李渡蹙了下眉:“可你……”
裴容与:“至多受几道劫雷罢了,没有你那么疼。”
李渡不赞同地摇头,用一种近乎于劝诱的语气哄他。
“这法子多好啊,我不会死,秋陵渡的所有人也都能活下去……”
“你干什——”
李渡被他猛地按倒,小竹筏被突兀的动作摁得往下沉了一沉,水流从翠竹的空隙间迸溅而起,沾湿了李渡的头发和后背的衣服,水渍浸染之下更显得黑白分明。
两岸山峰间明月高悬,盈盈晖色映照群山,李渡知道这个时候没有多少妖会睡觉,他们会看到——
“你再要自伤,我就吻你。”
裴容与伏在他身上,他背对着天上的月亮,一双浅碧的眼睛却闪着微微的光,好像这双眼里映出来的,才是他真正的月亮。
“而且要在你那亡夫的神位前,在淮序君的石像前,你说心诚则灵,你这么纯纯善善的一颗心,想必他们都能看得到。”
李渡怔愣一瞬,下一刻只听清脆的“叮”一声响,他一双手腕又被细银镯子缚去了身后,喘息声都有些不稳:“你放开我!这里、这里会有人……!”
裴容与显然对此并不怎么在乎,他掌心温热,指腹上有薄薄一层茧,触到裸|露的皮|肉时叫李渡心跳都滞了一刹。
他的掌心贴在李渡的后腰,比划似的抚了两下:“记住了?”
“我近年来性子确实收敛许多,要在从前,你以为那追踪符文还会被我刻在镯子上?”
“但符印镂在身上疼,我不舍得这么对你,你什么时候也心疼心疼我?”
他的手又往上移了些许,李渡身条匀称,但还是瘦,一侧的胸肋被他握在掌心,可以模糊地碰到一下下的心跳。
李渡紧闭着双眼,呼吸里含着细细的颤,裴容与叹了一声,把他被拆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拢了回去,让他往前靠进自己怀里,帮他系腰带上的结。
李渡一开始不肯让他抱,但力气实在挣不过他,只能破罐子破摔般服了软,隔着衣服咬他的肩,声音里还有点含混的哭腔:“你混账……讨厌你。”
裴容与抱着他贴进自己怀里,发觉了他身前被自己弄出来的一点异样,体贴地没有多说什么,摸着他的头发,又在他耳边问了一遍。
“记住了?”
李渡闭着眼不说话,被他隔着孝衣掐了一下胸前:“……!”
这一下不仅仅只是亲昵,更多是上位者的、年长者的规训,李渡眼睫轻颤,感觉整条脊骨都麻酥酥的。
“……记住了。”
“不要讨厌我,你怎么就不能多喜欢我一些呢?”
裴容与揽着他的腰扶他起身,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轻缓地揉捏着他的后颈,李渡发着抖埋在他颈窝里,一截颈骨伶仃细瘦地支起来,硌在他的掌心里。
“喜欢到一想到我会难过,就不愿再让自己受伤……也不愿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明月依依,流水潺潺。
李渡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冷静下来,或许是知道自己眼尾还飞着红晕,或许是提前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为情,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我年轻的时候,犯了太多错,后来又阴差阳错苟且偷了二百多年的余命,伤痛对我来说不是伤痛,而是种慰藉。”
他声音又放轻了一点,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喘息:“其实遇到你之后,我已经感觉好一些了。”
“但是说到底,罪责难偿,余命不永。”
“如果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也能有来生,真希望能早一点遇见你。”
结界中的沅水向北奔流,仿佛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李渡向前倚靠在裴容与怀里,回过神来之后,他反倒从这种被强迫的境遇中生出些眷恋,这样并非自己求来的温存更让他觉得安心,虽然这一切终究是偷来的。
沅水潺潺,终有其尽。
“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我真的有下辈子,你会找到我的吧?”
裴容与没有说话,沉默地将他搂得更紧。
李渡感觉有点喘不上气,但他不在意。
“不过到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记得啦。”
他濡湿的眼尾缓缓蹭在裴容与肩上,很轻地吸了下鼻子:“有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