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陵渡是荆州最大的渡口,两条大河在此汇成沅水,而后又一路向南奔流入海。
渡口地势低洼,两岸众山合围,百年前每逢春夏多雨时节便易发洪涝,山洪裹挟着碎土石块卷入村镇,将房舍和耕地——连带着村民对未来的希冀一起——泡成一摊松软的烂泥。
然而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当地人忽而发现山洪不再来了,春夏时节的雨依然连绵地下,但却只变作了田间稻米的食水,以及檐上滴答垂落的雨声。
穷苦的土地忽得眷佑,变作了风调雨顺的一块宝地。
合抱的山上被种上了果树,结出的果子不怎么甜,后来就没人再去种了,但那些果树却依旧在山坡上代代繁衍下去,似乎和山下的村民一样,不知得了哪方神仙的庇佑。
山没有固定的一个名字,全看山上种的果树,种的很多杏子,就叫杏子坡,种的很多荔枝,就叫荔枝坡。
杏子枯了一些,变作了樱桃,本来的杏子坡就变成了樱桃坡,村里的老人不习惯新的名字,于是就两个名字一块儿混着叫。
虽然名字上唤作坡,但山实际上都是高山,没有正经名号的山有个挺有文化的合称,叫做不栖岭。
这实则是个十分美好的寓意,在涝灾多发的百年前,一旦要住到山上去,就代表着山下的村子被水淹了。
不栖不栖,群山之间不再有人栖居,涛涛的洪水也不再淹没山下的村落,这是百年前秋陵渡最念念不得的奢想。
然而奢想毕竟只是一种想念,在庇福忽然到来之前,渡口的先祖们已经在山岭上建起了临时的居所。
道门一行人于入夜不久后就抵达了这里。
——山下的村子已经被冲毁了,山洪没有退去的迹象,但显然也没有涨势,骤然入冬的风雪在水面上结起一层冰,有些人家屋顶上的烟囱茅草露在冰面上,盖上了白花花的一捧积雪。
搬去山上的村人对他们千恩万谢,请他们暂且在此处住下。
“各位仙君——各位仙人!这些房子已经百多年没有住过人了,最近勉强修了一修,还算能住人……求求各位千万不要、不要弃我们于不顾啊!”
“对对,还能住,请各位先在这住下吧!我们三四个村子的人都住在附近山上,住上三四十号人完全够了!”
明松生上前一步,扶起了颤巍巍跪下来的村长:“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接下来一段时日便要叨扰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村人语含哽咽:“秋陵渡百年安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
人群中絮絮的哭声萦绕不散:“田里的菜都快能摘了……”
“家里养的猪、养的鸡都淹死了!我家小儿子才刚满月啊——”
那抱着孩子的男人忽而被人猛地一推,往前一个踉跄,被身旁人扶住才没有直接摔倒在泥地里,从他背后挤出来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众人哀苦的哭声停滞一瞬,李渡站在横云一众弟子身边,听到他们开始压低了声音交谈。
“这个疯子……”
“他怎么又跑出来了?不是关在……”
“秋陵渡发大水,他这回开心了!”
“当初就不该救他……”
“你……”
老人却仿佛对他们的议论毫无察觉,他直直冲进穿着道袍的人群里,和枯枝一样干瘦的手臂力气极大,把不设防的两个小弟子都推得歪了歪。
他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猛地攥住了李渡的小臂:“你……你是那个呕血的,然后又飞走的神仙!”
何芳尘上前一步,欲要拦住他,李渡却对她摇了摇头,搀住了抓着他手臂的老人,眉目很平和地笑了笑。
“老人家,又见面了,当日在桂子香一见,我本想也帮你号一号脉,却没想到事出突然,不得不先行一步,实在心有歉疚,不过现在想来也不算太迟。”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老人的手腕,那截枯树一般的手臂却猛然向下滑去,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开始朝着李渡磕头,用力得地上的泥点子都向上飞溅开来,把他自己本来就破旧的衣物沾得泥泞不堪。
他大声叫嚷着,眼中含着一股让人感到心惊胆寒的狂热和恐惧:“神仙——神仙又下凡了!”
李渡尚还未反应过来,村长便大喝一声:“赵老先生又发病了,赵福来!”
他拿手里的木杖指了指那个抱孩子的男人,神色冷厉地道:“还不快把你爹扶回去!”
赵福来抱着孩子讷讷应了两声,近前来拉他发疯的爹。
然而他的力气竟然比不过一个年迈而枯瘦的老人,被当胸一推,差点仰头摔倒,最后还是李渡和陈玉林一起帮他把赵老先生带回了木房子里。
“诸位仙君见笑,见笑。”
村长笑呵呵地给明松生赔罪:“赵老先生之前是我们村塾里的先生,村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人,当年差点考中了举人呢,只可惜啊……年纪大了,精神上出了些问题。”
“阿弥陀佛,”藏真寺的慧静禅师捻了捻手里的佛珠,道,“我佛慈悲,愿施主早脱苦海。”
明松生目光扫过眼前神色各异的众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今日天色已晚,还请让我们先休整一晚,等明日再行探查。”
村长学着禅师的样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来为诸位安排住处吧?”
……
“没想到秋陵渡此前竟已经遭过一回山洪了。”
李渡一边给旁边的一堆樱桃去核,一边道:“但在外边镇上却丝毫也没有风声。”
明松生和陈玉林坐在小桌对面,后者开口道:“秋陵渡风雨调和已有百年,新朝建立而今却才不过三十余年,地方官员从未遭过此等大灾,担心朝廷降罪,竟硬生生将消息瞒了下来。”
一豆烛火的光在他眼中晃了晃:“若非是陈相在朝中有所察觉,恐怕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这里遭了灾。”
李渡剥完了樱桃,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的汁水,道:“正如你说,陈相是俗世朝中人,觉察了水患本也该有朝中的赈灾方式,为何反倒要求请横云——还有那么多道门中人来镇水?”
明松生诚恳地摇了摇头:“其实他只求了横云,其他人都是顺道来的。”
“日前镇妖司大发协查文书,四方修士齐聚荆州,那晚上在城外围堵你们的,除了青霜门和点苍门跑了,剩下的定禅楼、半月庄和藏真寺都一道来了,再加上微澜母家的聆春剑阁,以及刚好来明月挂南楼参加拍卖会的灵绮阁,前前后后,都聚在这了。”
李渡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听到明松生又接着道:“陈相当日派人上山,明面上的说辞是,发觉此处遭灾之后死的人太少了,而且只死女人不死男人,他觉得此事怪异,希望能请到横云派弟子下山清查此事。”
李渡蹙了下眉,把桌上的一堆樱桃果肉捧进臼里捣:“虽说并不是不可怀疑,但就凭这没有确凿证据的一件事,就千里迢迢派人来请,说起来岂不有些牵强。”
明松生也点头:“所以说是明面上的说辞,还有个我自己猜的原因……”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玉林忽而出声打断他:“师父。”
明松生并不生气,只笑了笑:“……因为这地方正是那位小陈大人名义上的故乡,他知道这一块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渡捣樱桃的动作顿了顿,明松生以为他不信,体贴地解释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呐,虽说并非全然如此,但这话偶尔还是有些道理的。”
这地方其实和穷山恶水并不搭边,虽然穷确实是挺穷的。
山上这些久不住人的屋舍尤其如此,每一间再多住进两三个人便算是顶了天了,李渡和陈玉林、明松生三个人一同暂住在了疯疯癫癫的赵老先生家里,曲微澜和剑阁的弟子去了旁边的荔枝坡。
陈玉林和明松生在前堂打地铺,李渡一个人住一间比杂物间还不如的小屋子,里面摆着一张铺着几块破布的小窗,几乎占满了全部的空间,屋子里没有窗,弥漫着一股黏腻的潮气,还有枯叶腐烂在泥土中的腥味,沉沉地压着人的肺腑。
床边的小桌和两把竹椅子都是李渡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拿出来的,他自己坐在破旧灰败的小床上捣樱桃肉,那些小果子都是从外边的果树上采下来的,比成熟更早到来的是天上的落雪和山下的洪水,它们都还很酸,李渡只能加了更多蜜来调味道。
所幸结果还是不错的,他做了很多酸甜的樱桃小酥饼,蜜浆里的碎果肉有一点酸,但有一种很清甜的回味,润润地浸着外边酥软的皮儿,味道和口感都堪称恰到好处。
李渡挎着小竹篮送了周围一圈,又打算去旁边山上给三师兄四师兄和樊绮心送一点。
路上遇到了慧静禅师,他正在和另一个穿着道袍的人说话,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他后也笑着打了句佛偈,道:“小施主。”
此人是定禅楼此行的话事人慧远,定禅楼佛道双修,带发修行,和藏真寺颇有交情,慧远曾经在藏真寺当过和尚,和慧静做过数年的同门,后来又蓄发还俗,拜入了定禅楼。
李渡见他如此,也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他左手腕上缠着的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佛珠从滑落的袖口露出来,再配上他惯来宁和乃至悯然的一点笑意,若非是还戴着一对细银镯子、佩着晃悠悠的一双翠玉坠、挎着新做好散发着清甜香味的一篮子小酥饼,看起来甚至比出过家的慧远更像个佛家人。
他给这两位留下了两份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酥饼,轻轻说了句“阿弥陀佛”,才又转身告辞。
慧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从油纸包里挤了一个小酥饼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睛,道:“师兄,你不觉得这位小施主,嗯,格外有当和尚的慧根?”
慧静平和地捧着油纸包,又转过身去看山脚下,那里是被封冻的、曾经的数个小村落,很冷,手里的樱桃小酥饼却发着温温的热气。
这些樱桃本来被忽然而至的雪冻死在了树上,却又被人一颗一颗摘下来,又剥出核,捣成泥,做成了温暖的小酥饼。
“确然如此,”他捻着佛珠,缓缓开口,“而且他让我想到一个人。”
慧远从小酥饼里抬起头:“谁?”
慧静:“两百年前,在我寺坐化成佛的怀真禅师。”
慧远:“可是禅师两百年前就坐化了。”
慧静:“但还有留下的画像和故事,从前师父讲禅的时候经常说,你没有用心听。”
慧远很大方地承认了错误,又道:“可惜啊,不是人人都爱当和尚的,看他身上穿的孝衣,也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呐。”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慧静依然很平静地捧着油纸包,“有时候,人正要为情爱所困一困,才能明悟佛理。两百年前的怀真禅师,也正是被情爱所困过的。”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走远了的李渡听不见,盘在他颈子上的蛇妖却听得很分明,一边吐信子一边挂在李渡耳上:“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李渡:“嗯,觉得什么?”
蛇妖用头去蹭他的耳垂:“觉得你适合去当个和尚,生下来就是为了普渡众生的。”
李渡笑着捏了捏他的尾巴,道:“出家人爱众生如爱一人,爱一人也如爱众生……是我终究参不透的。”
说是参不透,但他实际上也同这个差得不多。
蛇妖枕在他肩上想,李渡是爱众生也爱一人,虽然总说天天忙着救这个救那个不过是为了为一人谋福,但是实际上没有那个人,他也会爱天下万民。
李渡的声音含着一点笑:“你又在想什……”
话音未落,头顶的树上传来窸窣的动静,蓬松的积雪落了两粒到他发上,他敏锐地抬起头,从树上坠下来一个暗红的小东西,正正坠在他的唇间,被他下意识张口衔住了。
那是一颗樱桃,还是很大很甜的一颗樱桃,李渡采来做小酥饼的一堆小果子里,没有一颗有这么甜。
牙齿划破果肉上包裹着的一层皮,里边饱胀的果肉挤进他的唇间,在唇珠上留下了一点红润润的汁水。
李渡有些愣地咬着嘴里的果肉,看到很上边的枝丫上坐着一个碧绿色眼睛的青年男人,面容轮廓十足英朗,眼睛却很圆,拉着一线非人的竖瞳。
他手里挎着一篮子红润的樱桃坐在细细的枝丫上,旁边的叶子和积雪都分毫不动,似乎他轻得全然没有重量。
然而下一刻,李渡就亲身地体验到了他并非是没有重量的。
因为他化成一只黑猫跳进了自己怀里,同时还在自己的手肘上挂了满满一篮熟透了的樱桃。
李渡这回认出来了——这是荆州镇妖司牢狱里的那只小黑猫,他有一阵子还对着他的眼睛想念肩上盘着的蛇妖。
比在镇妖司时胖了些,是李渡很喜欢的手感,他面色很平静的偷偷用手摸猫柔软的肚子,但是无谓的隐藏很快就失败了,黑猫被摸得很舒服,开始眯着眼睛咕噜咕噜。
李渡觉得头疼,因为肩上的黑蛇开始发出很凶的嘶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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