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春山……”
李渡话音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刚从秋陵渡回来……胸中郁结不散,就想去散散心。”
裴容与指腹在他后脑打着圈儿揉:“又是什么事惹得你不开心?”
李渡垂眼道:“……没有什么。”
他向来是不善于说谎的,但裴容与也没有追问,只道:“不想说也没事,我只想你往后也一直开心。”
李渡很喜欢他的体贴,弯着眼睛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这回的事确实和我那位亡夫没有关系,你不要又胡乱去想。”
裴容与:“……我也没有总是乱想。”
李渡:“嗯嗯,没有乱想。”
裴容与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你可还要往秋陵渡去?故地重游,总是难免要回忆起旧事,况且看周围镇上的境况,也并不像发了涝灾的样子。”
李渡不答反问:“那你觉得呢?”
裴容与:“觉得什么?我觉得你不要去,这事留给横云去操心就好了。”
李渡:“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你可有觉得秋陵水事有异?”
“我听说蛇妖修为大成可化蛟,再修圆满可化龙,虽说千百年来并没有谁实现过,也不知道所谓大成圆满究竟是何等的境界……”
他伸手去碰了碰裴容与的额角:“但你这么厉害,是不是也快了?昔日淮序君掌天下水事,十三州大川灵流尽在一念中——你可有这样子的感知?”
裴容与的手本来抚在他的后脑,这时候忽而轻轻颤了一下。
很轻的一下,但李渡还是察觉到了:“怎么了?……不行也不打紧,没事的,嗯,左右我也是要自己去一……”
裴容与抱他进怀里,李渡本来不想顺着他的,他打定了主意再不可与他过分亲近——还睡在一块是因为阁间里只有一张榻,而且裴容与说没有他陪着睡不好。
然而这时候却又不一样,虽然李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又是如何惹了他不痛快,但总还是要哄的,于是任着他在自己颈侧蹭了两下。
“也没有真的掌天下水事,那就是个虚衔。”
李渡眨了下眼,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说起这个,就听到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世间名山大川福地洞天,四季轮转风霜雨雪,皆自有天道拘束,不可强逆。淮序君是个闲散的、不管很多事的君上,虚享着一副天赐下的神骨罢了。”
李渡这回却不肯再依着他了,最后一句话音未落就伸手去推他:“你怎可如此妄议君上?”
“君上素来宽和温厚仁善济世,开元十五年蜀地大旱,若不是君上从江淮牵来雨云,还要有多少人死在饥渴干饿里?你、你竟……!”
他看起来竟然真的生气了,裴容与神色有些复杂,李渡是一个不怎么会生气的人,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更是几乎从没有过,没想到竟因为……
“君上虽已二百年未有踪迹,但他往日善迹也垂于青史、自在人心!”
李渡推不开裴容与,只能道:“你松开我,我不跟你一道睡了。”
裴容与却抱着他不肯放:“哪有什么名垂青史自在人心,文书都叫道门的人收缴了去,如今除了你,还有几个人真心记得?”
他抬手揉了揉李渡的眼角:“为什么要哭?”
李渡眼角泛红地瞪他:“我为我家主君,如何哭不得?”
裴容与轻轻拍他的腰背:“好了好了,别为了他难过。”
李渡:“……不要,君上是很好的。”
裴容与忽而心思一动,道:“那和你那亡夫比呢,哪个更好?”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其实也很好回答,李渡吸了下鼻子,道:“一样好。”
他还是生气:“你要诚心为你适才妄议君上道歉,要不然我就不同你一道睡了。”
裴容与:“……”
别说他之前说的是实话,就算他真要妄议君上,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和他一样有资格来“妄议”的了。
但他毫不介怀,摸着李渡的眼尾只觉得可怜又可爱,唯独是要他向自己道歉有些怪异。
裴容与:“……嗯,君上是很好的。”
李渡还是不满意:“你一点都不诚心。”
裴容与:“。”
他转头清了清嗓子,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依我的修为,确实能对水事有些感应,虽然并不很多,但从这里到秋陵渡本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它却并不在我神识之中,似乎是因为有人在那地方布下大阵,灵流混乱,探知不得。”
李渡果然又立刻被吸引住了心思,蹙眉道:“果然如此,还是须得自己前去看看。”
他虽无灵力在身,但因着淮序君龙骨的缘故,即使不比曾经的君上十之一二,也算是对附近的水事有种直觉般的灵感,比如他总感觉近年来的雨总是下得太大了,虽然下来下去也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但还是叫他心里总不平稳。
然而秋陵渡的水事却始终不在他感知之内,不去看看究竟放心不下。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不过陈玉林之前同我说横云也要往北走,再与他们撞上到底麻烦……”
裴容与有意逗他,捏着他自己的袖摆去抹他湿了一点的眼角:“没关系,想去便去,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李渡瞪他:“本来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该小心些的是你。”
裴容与:“你那么信任你家君上,却半点不肯信我?”
李渡感觉莫名其妙:“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你……”
他话音未落,便从外边传来三下叩门声。
李渡拢了下衣裳坐起来,扬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明月挂南楼侍者的声音,他守礼地没有进门,在门外回道:“仙师,横云陈玉林求见。”
李渡不想见他,道:“不是说了横云的人一概不见?请他回去吧。”
侍者却显得有些犹豫:“仙师恕罪,本来是不该打搅您的,但是陈道长已在下边候了足有半日,且只要我等给您带上来一句话,接下来见与不见他都凭仙师做主。”
李渡有点无奈:“什么话,说吧。”
侍者于是开口道:“陈玉林代家师与师母问李道友安,日前多有得罪,本来不该再为两位道友多添烦忧,然而事急从权,还是不得不前来叨扰——”
李渡:“……”
陈玉林借着侍者的口啰啰嗦嗦絮叨一堆,终于说到了重点:“在下此来是为秋陵渡水事,可否进门一叙?”
“秋陵水事?”
“不错,秋陵水事有异。”
成功进了门的陈玉林坐在桌前喝了口茶,道:“不过实则也并没有那么危急,如今这一带寒潮回返,暂且止住了本来的洪涝。横云弟子先前去查看待会来的消息,说冰雪化冻约要到一二个月后,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李渡松了口气:“你这么晚到访,我还以为十足地紧急。”
陈玉林挑眉:“且不提我在外边等了一小段时候,就算是现在也方才酉时末,外边寻常百姓家都还没熄灯呢。”
他目光从对面两人身上滑过去,又恍然般地笑了笑:“哦,当然若是有需要,早睡下也是不错的。”
李渡:“。”
裴容与知道他面子薄,不欲让陈玉林这狐狸一样的老手来逗他,自己开口道:“有事便说,没事就走。”
陈玉林确实是有事情要说的,他正了正神色,道:“秋陵渡的涝灾虽不危急,但依我们这些人的造诣,至多也只能用修为阻挡汇集而来的潮水,却找不出能够长久镇住水势的方法。”
“横云毕竟不可能时时都守在这里,若是往后洪涝又至,却无道门子弟镇守渡口,恐怕……”
“师父同师母说定明日一早启程往秋陵渡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更稳妥些的法子,特地让我前来知会李道友一声。”
他深深看了李渡一眼:“若能请到您出手相助自是最好。”
李渡点了点头,道:“我会去的。”
陈玉林放下手里的茶杯:“倒也不急于一时,两位伤势未愈,为免事倍功半,再多休整一阵再动身也不迟。”
李渡:“你师父不也受了伤,不再多等几日再出发?”
陈玉林摆手:“横云居天下仙门之首,便要为天下人谋福,此行本便是为秋陵渡水事而来,到这时候已经耽搁多时,不敢再多停留了,至于我师父他们,要来招惹你们本就是他们自己选的,咎由自取吧。”
他笑着朝李渡眨了两下眼,眼尾挑起来的弧度像狐狸:“——这话我只在你们面前说说,不要告给旁人去,要不然恐怕坏了我的名节,将来不好找下家呀。”
可惜李渡向来是很不解风情的,也没有理解裴容与为什么突然把他往自己身后拉,只从蛇妖背后探出来一点,有些复杂地笑了笑:“天下仙门之首……”
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刚想再开口,裴容与便又道:“天下仙门之首,还关心寻常百姓的死活么?”
陈玉林对上他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自然。”
“横云弟子教养迂朽,坚信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门上下规制陈腐有如前朝地方官署,全不比数百前年之清明——然而唯独为天下万民之诚心,乃是从古而今从未变过的。”
裴容与没有回应,李渡伸手牵了牵他的袖子,转头对陈玉林道:“希望如此,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今日就先请回吧,我们改日秋陵渡再会。”
陈玉林识趣地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身拜了一礼:“诸天炁荡荡,我道日兴隆,愿我们此行顺利,道友保重。”
李渡并不应他,直到他出去又带上了门,才很轻地说了一声:“保重。”
……
李渡确实如约往秋陵渡去了,但也没有完全如约,他次日一早就动身了。
渡口众山合围,从临近镇上进山只能从一条小道,李渡料想到可能会在此处碰上横云的人,但却没有料到这里不只有横云,还有一大群穿着不同门派服饰的弟子。
他易了容,但身上的装束没有变,只把耳垂上的饰物换作了两颗翠玉坠子,陈玉林站在掌门夫妇身后半步,显然很轻易地认出了他,朝他点了点头,何芳尘站在他身侧,也偷偷笑着朝他招手。
李渡身上没有灵力,凡是有些修为的人都看得出,两个身着剑修短打的人拦住他,问:“这位……道友?请问是出自何门何派?”
“秋陵现今情势不稳,不知什么要发大水,如果没有灵力宝器傍身,还是不要再往前去了。”
李渡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事先也没有准备好什么说辞:“这个,嗯,其实我……”
“没什么好其实的,没有就是没有,我看你还是快些……”拦住他的其中一人看出来他不知如何应答,径自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让他往后退。
“不得无礼!”
“住手——!”
两道声音一同从后方传来,剑阁的一小群弟子往两侧分开,走出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男人,一身的装束全然相同,连身后的剑都是一对,其中一个用发冠束了发,另一个则只简单扎了根发带。
拦着李渡的那人也依言退后,低头行礼:“三师兄、四师兄。”
束发的三师兄眉目沉凝,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威势。
他很恭谨地朝李渡拜下一礼,用一种恰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道:“我二人少年时才拜入藏剑山,这位正是当年教养我们长大的恩人,恩人剑术卓绝,尤擅阵法之道,有他相助再好不过了。”
扎发带的四师兄已经在他说话的时候挪到了李渡身侧,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看他,明明他自己的眼睛是细而长的,却硬生生被他眨出一种很圆的效果。
李渡无奈地踮脚摸了摸他的头,又转去他身后帮他把扎的乱七八糟的头发重新理了一遍:“怎么还是不会料理自己,你哥哥怎么也不帮你?”
四师兄轻轻“哼”了一声:“他昨晚上……”
他刚说一个字,又露出点让李渡看不太懂的心虚:“咳,总之他不好,今天都不想理他。”
他正想要伸手去抱李渡的胳膊,就被三师兄握着手腕拉回了剑阁站的地方,但也没说什么,偷偷勾着指尖去挠他哥哥的手背。
李渡看着这一对自己亲自从双黄蛋里孵出来,又在身边仔细养了十几年的小孩,总觉得他们发展得似乎有点不太对,但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之前那拦人的弟子挠挠脸颊,还是有些纠结:“可他毕竟没有灵力……”
“仙师——!”
那人的话第二次被打断,不由有些不满地看向说话的人,然而等真的看到之后,却又只能悻悻地张了张口,闭上嘴站去了一边。
小道上一群人的目光汇聚过来,看到了一个匆匆从旁边挤过来的年轻男人,男人一身月白压银线的外袍,正是灵绮阁现任的掌门樊绮心。
樊绮心拨开人群上前来,用一种堪称灼热的神情看着李渡,似乎又不太知道应当做什么,于是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
许芸芸跟在他身后挤出来,感觉自己的眉心一跳一跳,决心暂时假装不认识此人。
樊绮心却对自己徒弟的尴尬全无所觉,问:“我能说吗?”
李渡感觉自己也和许芸芸一样头疼,点头道:“说吧说吧。”
“这位小道友——”
他笑得仿佛这话是在夸他自己:“乃是红豆祖师的亲传弟子!”
李渡神情凝固一瞬:“谁让你说这个的?”
樊绮心:“嗯……要不然说哪个呢?”
李渡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说明月挂南楼的天字二号间啊。”
樊绮心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事——”
他话说一半,又压低声音凑到李渡耳边:“这个事你没有说出去?”
李渡:“……嗯。”
樊绮心:“嗯,但是这样说效果确实很好嘛。”
效果确实很好,此言一出,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岑寂。
率先从沉默中恢复过来的是被他哥哥拉着的四师兄:“樊绮心!你休要对我、我家恩人无礼!”
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潮水一般在人群中漫开的、不敢置信的吸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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