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热闹的街市已然在骤然到来的风雪中匆匆散去了,李渡撑着伞向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手腕上那线烟的来处。
那是个碧玉雕成的小香炉,底部隐约闪着繁密的金红符箓。
——碧血丹青,横云秘宝,以人血肉为引,能够指引寻到该人的血脉至亲。
捧着它的也是老熟人了。
一年前在小园山上带着江北月和明礼之、携着香炉画像来邀他下山的陈玉林陈道长,生了一双比狐狸更像狐狸的凤眼,一身缥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都格外有种风流俊秀的韵味。
陈玉林打眼看到李渡,眼里显出一点明晃晃的笑意,持着剑向他行了个道门惯用的平辈礼。
“李道友。”
李渡点了下头,应道:“陈道长。”
他目光掠过跟在陈玉林身后的二三十个横云弟子,目光在已经拔剑出鞘的何家兄妹身上一顿,也没了和他们周旋的兴致,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
“你们找不到他,就只能凭这东西找到我,不是吗?”
李渡垂眼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指尖掐了个法诀,那缠绕的血烟便立时消散了去,玉香炉底部的金红符文“咔嚓”一声片片碎裂。
陈玉林神情一凝,用灵力稳住了簌簌颤动的法器。
他身后十数名弟子见此一齐拔剑,雪亮的剑光晃得视野里上下一白,刹那间连穿过街巷的风雪声都似乎更凛冽了一瞬。
陈玉林抬手向下一压,止住了他们欲要上前的动作:“李道友,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欲伤你性命,告诉我那蛇妖身在何处,我们不会为难你。”
李渡不接他的话,只淡淡道:“救命之恩不敢当。”
何芳尘挽了个剑花,高声喊道:“那蛇妖为祸道门,杀伤无数,此妖一日不除,则我道门永无宁日!看道友身法与我等同出一脉,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高人,难道要为了此等妖物叛出道门吗?!”
何青云横剑护在妹妹身前,也同样扬声道:“道友行事颇有名门正派之风,或许是入世不久,尚不清楚那蛇妖都做了些什么,也没有见识过妖邪的暴戾恣睢的毒辣心肠,妖族虽生灵智,本质上却仍是未经开化的禽兽,即使化作人形,也依然只是披着人皮罢了!”
“道友若能迷途知返,将那蛇妖的行踪告给我们,我们非但不会为难道友,此后还会将道友奉为上宾,受我横云世代礼遇——”
李渡将手里的纸伞向旁侧了侧,伞面上积的一层雪扑簌簌洒在地上,轻飘飘地打算了何青云接下来的话。
“他做了什么,我自然知道,但你们道门做了什么事,你们却未必知道。”
一群小弟子大多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出身天下最大的门派,平日里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受人艳羡的,一年到头除却门内考核,便几乎没有旁的需要忧心的事了,此时听到这一番话,纷纷感到些难以抑制的恼怒。
陈玉林听着身后师弟师妹们愤愤的小声吵嚷,面上却反倒没什么反应,只反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既然如此,就只能烦请李道友跟我们走一趟了。”
李渡眉目宁和,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我在诸位道长眼中如此孱弱啊,不过说实话——我虽不若裴郎身手俊俏,但诸位联手,也不一定能在我手下走过几招呢。”
何家兄妹对视一眼,率先提剑迎了上来,他们两人从小一同修炼,剑法互补,两人合力时比单打独斗更多出十二分的威力。
两人左右包抄而来,李渡向旁侧一避,竹制的伞骨轻巧地架住了剑锋,何芳尘的视线被扬起来的雪粒子一遮,只来得及感觉肩上一痛,还未等反应过来就已被逼得退回了陈玉林身后。
她上前两步扶起何青云,看到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渡收拢纸伞,借力化去了陈玉林的剑势,灵力化成的剑气四面而起,将视野中茫茫的雪粒子都冲刷去了一瞬。
李渡眼里现出点笑意,赞了声:“好剑,我当年比不得你。”
陈玉林也回以一笑:“道友过谦了。”
他手上剑招又起,剑气在他身后化作数道长剑的虚影,锐器破空声汇成一股,破开风雪直冲李渡身前——
“不算过谦。”
李渡双手结印,手势快得一晃而过,只一刹那间身前便凭空显出个巨大的符印,银华寸寸流转,比天上落的雪更晃眼,剑气虚影被符印中蕴含的灵力一冲,立时便飘忽地散在了风声里。
他显得很有闲心,这时候还不忘轻轻缓缓地补上了后半句话:“我只说当年比不得。”
陈玉林看到他眉心现出一线金红的道印,墨丸似的眼睛里也流转出一种浅淡却夺目的银,顿时心下一惊,忽而生起点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补上了李渡未出口的后半句话——没说过如今比不得。
然而剑势此时已然收拢不住,陈玉林手中的剑撞上显形的符印,发出“嗡!”的一声剑鸣,陈玉林向后飞身数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李渡手势一转,那符印见风而长,直到有十数丈之高,冲着面前众人直直拍下——
灵力汹涌澎湃,压得其中一些修为不足的小弟子双膝一软,被身旁的人及时搀住才没有直接跪倒在地上。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强劲的符印却在下一秒突兀地止息了。
似乎如此大费周章地摆出阵势,仅仅只是为了吓他们一吓,最多不过划破了其中几人的衣袖袍摆。
李渡对着数十道惊愕的探究的目光,面上的却依然是平和的,他抖掉伞尖上垂落的水渍,又重新撑起了纸伞,微微垂着眼开了口。
“裴郎如今已不与我一道了,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同我说过要去何处,你们跟着我也没有用处,我对你们横云没什么兴趣,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就此别过。”
他迈步要走,横云一群弟子自知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也没有因此退避,只彼此对视一眼,等着陈玉林的指示。
陈玉林上前两步,伸手在李渡面前虚虚一拦,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身后众人的视线,问:“道友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此时天上飘的雪已近乎停了,李渡回头看了眼布庄的方向,这地方距离布庄其实不远,甚至可以说近得很,他远远看过去,还能隐约看到来时拴在道旁的两匹马。
他心神一荡,眼睫垂下来,掩住了眼里的情绪,道:“往北边,去秋陵渡。”
陈玉林眉梢一挑,笑道:“那倒是巧,我们……”
他话说一半,李渡忽而感觉后心一凉,来不及反应便将纸伞一旋挡在身前,猛地运起灵力将陈玉林向后一推,自己飞身向旁侧避去!
这一刹仿佛连风声都骤然停滞一瞬,数枚暗器倏然间从四面八方卷来,旋在空中的纸伞上覆了一层浅浅流转的符印,“当!当!”数声挡去了其中几枚,“噗”地落进了地面的积雪中。
直到剩下的暗器飞射入地面和一旁的墙壁,众人才反映过来——
何芳尘被这情形一惊:“怎么回事?!”
陈玉林在何青云小臂上一扶稳住了自己,他目光扫过半截没入地面的暗器,那是数枚翠色的鸟羽,边缘处发着艳丽的寒芒,其中一枚被殷红的血浸得透亮,变作一种近乎乌墨的色泽,在雪地里发着温热的血气。
他神色一沉:“是飞翠羽。”
这个名号一出,立即在身后的一群小弟子中激起圈圈波澜:“飞翠羽?”
“风雨下西楼的飞翠羽?!什么人会雇飞翠羽来……”
“师兄师姐,我们——”
陈玉林还未出声,何青云便拔剑喝道:“横云子弟,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话说一半,正想转头去看妹妹的意思,就看到何芳尘的身影越过他向前直直掠去,双剑架在身前,生生替李渡挡住了数枚飞射而来的翠羽。
何芳尘侧过头抹掉唇角溢出的血迹,上前搀住了李渡的手臂:“你没事吧?”
李渡唇色苍白,被他用力一抿,才又恢复点红润,他一身孝衣被拢在玄色的氅子里,何芳尘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受伤,但见他面上重又显出点温和的笑意,便料想他应是没什么大碍的。
李渡被她搀着没有挣开,却并没有在她身上借力,只顺势隔着衣袖握了下她腕上的脉,见她伤势不重,才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了。
横云弟子当机立断,围着他挡了一圈,合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势。
李渡看着他们毫不设防的背影,又转头去看扶着自己的何芳尘:“你们不必……”
何芳尘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袍袖子上沾上的一点血迹红地晃眼,她横剑向前一挡,又重复了一遍何青云适才的话:“横云子弟,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们的阵势合围而起,不知隐藏在何处的飞翠羽却没有再出手。
双方僵持一阵,直到陈玉林率先回过头来,询问被护在中心两人的情况。
“怎么样,你们没事吧?”
何芳尘收剑入鞘,呼出一口气:“没……”
她话音未落,李渡便忽而脱力似的向后倒去,幸好被陈玉林眼疾手快地一接,才没有直接倒进雪地里。
何芳尘:“……事。”
何芳尘:“?”
陈玉林掀开李渡身上的氅子,才发现他小腹上一大片鲜红血渍,伤口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血,大腿上也有一处伤,不过没有腹部的那处严重。
陈玉林摸出粒止血的丸药喂李渡服下,俯身将他抱起来,用自己的袖摆遮住了他眉心的道印,招呼自己围成一圈的师弟师妹们道:“飞翠羽向来不恋战,此时应当已经离开了,走吧,我们先回驻地去。”
“青云,扶着你妹妹。”
何青云:“她……”
何芳尘:“噫,我好得很。”
话虽如此,她还是听话地伸手让何青云扶了一阵。
何芳尘也确然是没什么事,她回到横云的小院子里去吞了两丸药,又运了小半天的功,便就又活蹦乱跳地去寻她哥哥去了。
何青云不在房中,他刚好轮到了班,守在李渡的房门外,门外设了符阵,只能从外面打开。
何芳尘点了点门内,问:“他醒了吗?”
何青云摇头:“上次进去看的时候还没,但药喂进去了,伤也包扎过,应该是没有大碍的……他身上那些旧伤委实触目惊心,生生把血肉剜下来一样。”
何芳尘皱了皱眉:“我们就这么关着他做什么?说到底,他又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当时明礼之死于那蛇妖之手,他还无端受了殃及。”
何青云:“明礼之到底也是掌门和夫人唯一的骨肉,虽然从小不养在膝下,但到底也有些情分,就算掌门没什么表示,也总有人要借机做些什么,就算不做什么,也总归不能主动提出放了他。”
何芳尘冷哼一声:“明面上是巴结掌门,实则是越过掌门去巴结鸣筝祖师吧!明礼之被祖师养在身边这么些年,半点本事都没长,只长了一身的骄纵性子。我们此回可是有正事要做的,可没工夫为了他折腾,误了时辰,回头夫人又要训示了。”
“我看还是把这事务交给镇妖司去干,左右那蛇妖不是也还在他们那甲字通缉上边吗?”
何青云回头看了眼房门,摇头道:“镇妖司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普通人落到他们手里都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他还和甲字通缉的妖物出现在一道,看着就一副关系匪浅样子,还称那蛇妖叫‘裴郎’。”
“他身上那些旧伤,九成就是镇妖司留的,你没看过他们发给陈师兄的协查文书么?他在镇妖司的牢狱里待了数月,只是因为被人告发可能与猫妖出现在一处,连真假都不知。”
“他定是被那蛇妖所迷惑的。”
何芳尘冷静下来,轻轻叹了一声:“就不能交由镇妖司协查,但将他暂且留在横云么?……你可别忘了,当初若不是他偷偷在我们身上挂了个特制的平安符印,替我们挡了数道攻势,我们早已经死在那杀阵里了!”
何青云:“我如何能忘?但镇妖司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我们要保他,也就只能将这事揽在自己手里。”
何芳尘仰头向外边看了看,此时天早已全黑了:“这事岂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呢。不过我看陈师兄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打算为难他。”
“说到陈师兄,”她话音一顿,道,“我还是觉得奇怪,陈师兄八成是这一代的道门魁首,在他手下都走不过几招去,可见他修为精深,说不准是哪方的隐世高人……这样的高人,就算是没有防备,也不应如此轻易地被飞翠羽所伤吧?”
“因为他身上存不住灵力。”
拐角处传来一道男声,何芳尘立刻收敛心神,转身一礼:“陈师兄,您怎么……”
陈玉林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是带师父来的。”
何芳尘抬起头,才注意到和他一起来的另一个男子,看着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甚至看起来还比他年轻些许,但眉眼间自有一种沉沉的温和气度,仪容整肃,正是横云这一代的掌门,明松生。
他是陈玉林的师父,也是死在小园镇的明礼之的生身父亲。
明松生抬手让他们不必多礼,示意陈玉林继续说下去。
陈玉林深深往门内看了一眼,道:“他周身灵力运转浮于表面,非是化天地之气为己用,反倒更像是暂时借旁人之力,灵力不能在经脉中周转,只能维持一时。他要么是先天全无修道之禀赋,要么是后天经脉尽断,再无修炼之能。”
何芳尘与哥哥对视一眼:“倒也不是全无所觉,但是……”
但是此时躺在房里的李道友,无论从何处看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道门符印抬手之间使得出神入化,身法不说绝妙,也算是头一等的。
他们即使暗地里隐隐有所察觉,也决计不敢确信。
何芳尘忽而又想起些什么,急急道:“对了,他眉间还有……”
她话说一半,便被陈玉林一个眼神打断了。
道印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记,眉心生道印者,生来便带着大气运大造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运转不起灵力,甚至全无修道只能呢?
然而面前这一对师徒却好似对此事讳莫如深,明松生向四下一望,走近两步,轻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当时离得近才看见,不要再告给旁人去了,明白吗?”
何芳尘眨眨眼,只怔愣一瞬便点头应是。
明松生点了点头,继续道:“记住了,无论是同门的师兄妹,还是你们的师父……还是其他长辈问起,都说当时情急,不敢定论。”
明松生交待完这一桩事,神色也缓和下些许。
他转头点了点陈玉林:“你说你们,我不是给你传过书让你不要擅自出手,你们那点本事,够在那蛇妖面前走几招?”
陈玉林解释道:“我们昨日配合镇妖司堵了明月挂南楼后,本来也没想继续参与此事,今日是赶巧驻在此处,又刚好碧血丹青一直带在我身上,不知是否是因为李道友同那位……的亲缘格外近,竟不需运功就有所指示。”
“我便想索性寻到他们的行踪报给镇妖司,也算是卖他们一个人情,只是没料到李道友竟主动循着血烟找上了我们,所幸那蛇妖当时并没有与他一道。”
何芳尘见明松生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主动开口替陈玉林转了个话头,问:“掌门坐镇山中,为何亲自来了此处?”
明松生垂眼理了理自己的袖摆。
陈玉林轻轻笑了一声,道:“师父呢,是嫌近日里与夫人的感情失之平淡,想来寻点刺激的。”
何芳尘瞪大双眼,下意识就要凑上去再问两句,被何青云扯着胳膊拉了回来。
明松生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道:“咳,我是看了荆州镇妖司发来的文书,左右近日山上事务少些,便索性下山来帮帮你们……也顺道来涨涨我自己的姻缘。”
“哦——”
何芳尘感叹一声:“您又要用苦肉计啊。”
明松生“啧”了一声:“你这小孩,你想使苦肉计都没处去使——不过这回不是。”
他思忖片刻,还是暂且放下了这件事,指了指几人身后的房门,问:“他醒了吗?”
何青云结印暂时解了布在方外的符阵,将适才对着妹妹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明松生听完,点了下头道:“我进去看看他。”
何芳尘走上前去,和何青云一人一边,帮明松生推开了掩着的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何芳尘:恩人一定是被蛇妖所迷惑的!
小李:(确实被魅惑了)
60被锁了,想看的(我求求你们看)(磕头)可以去我wb@叽叽菇叽叽
(但其实并没有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