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字二号间昨日拍得的物品，请收好。”

李渡道了声谢，从侍者手里接过了剑和一块玉牌，剑是昨日拍下的两心知，长剑剑柄上并列嵌着黑白两颗玉珠，玉牌是剔透的黄玉，细细雕出了一簇红豆花。

他转过身，抬手向裴容与示意了下手里的两样东西：“你是自己拿着，还是我替你收着？”

裴容与：“你若是喜欢便留着。”

李渡将两心知递给他，无奈地笑着骂了他一句：“连规矩都不晓得，还敢胡乱掷我的签子。”

“这是红豆名下卖品对应的灵玉，专用来评定持有者有否如约赈灾，虽不要求独身一人平息天灾，但也是要做出些贡献的。评定标准尚算灵活，或是出财庇民施粥，或是出力设阵镇灾，达成之时，灵玉自会碎裂，明月挂南楼也会知悉这消息。”

他把灵玉收进了自己袖中，忽而又想起些什么，对侍者道：“往后如若见到和我一起的这位客人，就和见到我一个样。也不用什么旁的优待，只放他进来住我那阁间就行。”

侍者应声，转头着人记下了裴容与的样貌。

裴容与却从这句话中觉出点微妙的意味，蹙了下眉，道：“我同你在一处，他们认得你不就成了。”

李渡对上他的眼神，还是没忍住躲了下：“你之前不是说自己居无定所，虽说歇脚何处都行，但这地方和小园山上的屋子一应器用都是我自己添置的，想来也比别处多出几分归家的意味吧。”

“……往后即使我不在了，这地方你也能随时回来。”

裴容与：“你总想着要死。看似慷慨地送我这许多东西，却把自己全数都留给了别人。”

李渡沉默片刻，最后也只平静地笑了笑：“人终有一死的。你修行深厚，往后寿数自然比我长久。”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将一本数页的小册子递给了旁边候着的侍者：“劳烦你们将它交给灵绮阁的樊掌门，”

侍者接过来应了声是，又问：“可需告给樊掌门您的身份，还是只送到他手中即可？”

李渡想了想，道：“随你们，左右我今日离开之后，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再遇上他。”

侍者：“今日的拍卖会召开在即，仙师不再留下来看看？”

李渡摇了摇头：“我每年都来，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这回确是有旁的事务，便不再久留了。”

他们离开时没走来时的正门，从一条隐蔽的小道出去，顺利地避开了横云的视线。

大江贯通东西，从最西面的雍州发源，在最东面的扬州奔流入海，在荆州和益州交界处的支流名为沅水。

秋陵渡是荆州最大的渡口，荆州最大的两条河在此汇聚，是为沅水的起始，两岸多山，易发涝灾，因此即使有水利之便也依然闭塞落后，直到近百年来，才忽而得了庇福眷佑，变得风调雨顺，俨然一块宝地。

当年雍朝的太|祖皇帝打江山，驻扎在秋陵渡附近时，军中突发疫病，是得了宝地的庇佑，才得以保全了这一支精锐之师。

太|祖皇帝感念当地百姓襄助之恩，秋陵渡这才在雍朝建立之后得以繁荣，但渡口位于群山之内，除水路外交通不便，因此最临近渡口的县城并未有充分的发展。

他们一路向北往秋陵渡走，在日头眼看要落下去的时候到了临近的县城，再往前就要走水路了。

街市繁华，挂起灯盏之后更显热闹，来往交易比凉州边境还更多几分。

天边的云倏然间乌了下来，把烧得火一样的晚霞压灭了下去。

李渡站在檐下，伸出手去，几片雪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化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稍稍仰头去看远处的街市，很轻地叹了一声：“下雪了。”

南边分明已然入春，在相隔不过策马半日路程的秋陵渡，春天却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还兀自沉沉地浸在深冬的严寒里。

裴容与冷冷应了声，握着他的腕子把他的手拎了回来，拿出件自己的氅子披在了他肩上，领口的狐毛绒绒地贴在脸颊上，衬得李渡被冻得些微发红的脸愈发小而精致。

李渡眉眼里是一副天生的平静与宁和，没有叫人见之难忘的秾丽惊艳，却自有一种精雕细刻出的韵致，他就这样远远望着远处人家的灯火，像是被人供在庙里的神仙娘娘，从来也没有下过凡尘、动过凡心。

李渡却并不知道裴容与这么想他，他只侧着脸轻轻在毛领子上蹭了蹭，缓缓开口问：“你一路不理我了，还不高兴吗？”

裴容与转头看了他一眼，依然不理他。

李渡抿了下唇，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布庄。

这布庄是当初在玉里县镇妖司被他冒了身份的李月珩赠给他的铺面之一，掌柜应是提前就得了这消息，不等他翻出契纸，只一打眼看到他们两人，就十足恭敬地迎了上来。

李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我十年前来此处的时候，二月就已然入春了，如今却还下着雪，这样子有多少年了？”

掌柜扳着手指算了算：“也就是这六七年的事情啦。”

李渡侧身望向窗外，外边的风雪愈发大了。

他捻着腕子上的菩提珠子，又转而问道：“近年来各地风雨不调，多有水患，不知秋陵渡可有过水患？我本以为开春易发涝灾，却没想到是这般情形。”

掌柜呵呵笑了：“水患啊——您既然十年前曾经到访过此处，那也应当听说过，我们这儿自从百年前得了神仙眷佑，一直是风调雨顺，向来没有这些天灾的。”

李渡闻言也笑了笑：“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掌柜：“那您看，可还有什么需要小人的地方？”

李渡摇头：“其他也就没什么了，我看你这儿进的料子不错，自己去后边看看就行了，你自己先去忙别的就成。”

掌柜应了一声，转身回到柜台后算账去了。

他“嗒嗒”地拨了两下算盘珠子，忽而又想起来什么：“不过若是真有涝灾，我们这边的人恐怕也是得不着消息的。渡口的几个村子地势低洼，容易被水淹，但他们那地方只有水路连着，闭塞得很，村里的人也不乐得和我们来往，啧啧，玄乎着呢。”

“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等到水路化冻之后自去看看，但那边的人还是别招惹的好，穷山恶水，着实养不出好人呀！买匹布、买件衣裳都要赊账不还！”

他一边嘀咕一边把账本翻得哗哗响：“赵秀……还是赵秀秀……？好好的小姑娘，也和她爹娘学得一个样子……”

李渡分出些心思留意着他之后的絮叨，目光从许多捆颜色绣样各不相同的布料上掠过，微微仰着头问裴容与：“你喜欢什么样的料子，我再帮你裁件春天穿的衣裳吧。”

裴容与依旧不出声，走到窗边将窗子阖上了。

李渡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指：“两件，两件好不好？”

他依旧不出声，但李渡看出来他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一点，拉成一线的瞳孔都略微放大了一点，显得不如往日里锋锐。

李渡眼见把人差不多哄好了，又拉着他过去看自己方才相看中的几匹料子：“这几种样式我看都不错，之前给你用过藕荷色的绣线来作纹样，没想到竟意外地相衬，不如这回……”

他神色里含着点促狭的笑意，眨着眼点了点面前一匹粉色的布料，那粉色嫩生生的，像小园山上新开的桃花。

裴容与：“那还不如裁一身红的，以后还多有些用处。”

李渡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旁边的一匹正红的料子，绣着一双双的鸳鸯和鱼水纹，用金线压得整整齐齐，流光溢彩，满满的吉祥喜庆的意味。

那是用来作喜服的料子。

李渡伸手摸了下那布匹，顿了顿才又开口。

“这料子虽然好，但绣工却少了几分韵味，失之大气灵动。姻缘婚配乃是人生大事，岂敢轻忽。”

他抬头看了裴容与一眼：“你将来若有需要的一天……我自然帮你裁一身最好的。”

裴容与：“最好的，比你自己当初成亲的时候还要好？”

李渡不欲和他就这件事攀扯下去，随口应道：“那是自然的，再怎么说也过了两百多年，我的手艺也总该有些进益吧？”

他转头看见裴容与依旧看着自己，感觉有些无奈：“你一听这些事就不痛快，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裴容与：“这回不生气。”

李渡：“我才不信。”

裴容与：“我也不信。”

李渡：“……”

裴容与：“但我还是想知道。”

算了，李渡在心里略有些无奈地想，反正他也挺好哄的。

“我当时那一遭着实匆忙，规制也不合，别说喜服是匆忙之下赶制的，就连另一个人当时都不在……我自己拿着牌位在庙里拜了三拜，便算是礼成了。”

裴容与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荒唐的预感：“哪座庙？”

不出他所料地，李渡话音略微一顿，道：“云垂涧边上的龙君庙。”

“当时距离那一晚已经有些时日了，那书生却赶巧还未离开，我便请他做了礼生，帮忙做个见证。为作谢礼，我便将随身的佩剑送给了他，长剑有灵，护佑其主，当时无论道门还是俗世都不太平，我希望他能在乱世中保全自身。”

李渡：“他将这把剑赠给你，除却为报救命的恩情，定然也是因为确信你是个好人。”

裴容与面色平静地纠正：“我是妖。而且他当时快死了，不给我也迟早落于其他人手里，还不如趁活着的时候随便选个顺眼的。”

李渡将左手背在身后，走近一步，仰着头看他：“我身上有些疼。”

裴容与：“你就算准我吃这一套。”

话虽如此，他还是握着李渡拢在氅子里的右手，为他输了些灵力：“好些了吗？”

李渡轻轻点了下头，眨着眼道：“你再变成小蛇给我摸摸，便不疼了。”

裴容与：“……”

李渡：“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以后不……嗯，尽量不再说了，好不好？”

裴容与越过他的肩，看了眼还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他……”

李渡：“他看不见。”

裴容与：“青天白日……”

李渡往外边看了一眼：“风雪这般大，日色昏黑，算什么青天白日？”

裴容与转了转他腕子上的银镯子，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急切，但李渡对他的原身确然是十足喜爱的，似乎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蛇妖低头蹭蹭他的脸颊，听话地化成了一条手指粗的小蛇，盘在了他的颈子上。

李渡却伸手将他扯了下来，蛇妖委屈得眼睛都瞪大了一点，被李渡熟练地摸着脑袋安抚下去一些，下一刻却又被塞进了袖中的储物袋里。

李渡在袋子口上打了个绳结，又点了个符印在上边。

他看了看依旧低着头的掌柜，犹豫了一瞬，隐蔽地将储物袋卷进了角落里一匹不起眼的布料里，自己拎着把方才顺手拿出来的油纸伞，走进了门外簌簌的风雪里。

雪粒子几乎是刹那间就盖满了伞面，李渡呼出一口白汽，抬手拂去了狐毛领子上沾上的雪，这想来不是件普通的氅子，沾雪不湿，甚至还带着点融融的暖意。

这一点暖意让他脚步略微一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一缕血红的线烟绕在他左手的手腕上，丝丝缕缕地一直延伸向白茫茫一片的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谁懂，老婆在我的庙里和别的男人拜堂（阴暗地扭曲）……但是他穿喜服的样子肯定很好看（倔强地舔一口）（继续阴暗地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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