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芸芸直觉不妙，这位天字二号的李道友确然很会哄人，却似乎是走的偏向溺爱的路子，而她师父显然不是个适合这种教养方式的。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出声对李渡说了句“多有打扰”，便拉着樊绮心准备告辞了。

樊掌门一副心神全数埋在手上的册子里，十足乖巧地被许芸芸领走了。

他们一行走到门前，正要离开时，许芸芸却又突然想起些什么，转身对李渡道：“此番多有得罪，但我们这趟出来轻装简行，身无长物，便让我师父给您这位亡夫念段经文，也算是一份心意，来日有缘再见，必偿道友今日之情。”

她话音略微一顿，又接着解释道：“师父灵识极高，希望能助他来生托在个好些的人家。”

樊绮心反应过来，侧目看了眼摆在一角的供台：“啊……嗯嗯！对对，我来念段经吧。”

——李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本来收在储物袋里的牌位取了出来，妥帖地在供台上放好了。

李渡反倒表现得比他们自然许多，点了下头道：“那便劳烦了。”

樊绮心念完了经文，自以为隐蔽地觑了眼李渡的神情，见他面上并没有很伤感哀痛的神色，才又轻声对他道了句“节哀”。

李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送着他们到了门外，正要转身回去时，却被樊绮心往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李渡：“这是……？”

樊绮心稍稍低着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拍卖会前在巷子里买的酥糖，我每年来都买这一家的……味道很好。”

李渡：“给我这个做什么？”

樊绮心：“希望你不要难过，我娘为我爹居丧时，每天都过得很不好。”

李渡握了握手里的油纸包，道：“多谢你。”

樊绮心这才又笑起来，笑意中又带上了一点他之前惯有的骄矜，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子转身走了。

李渡正要关门时，又听到不远处传来他们的声音。

首先开口的是许芸芸：“不是说好了一天只能吃一份的吗？今日的份都吃了一多半了，你从哪处又整的一整包给人家？”

樊绮心：“……这个，嗯，多的一份给了出去，所以今日不就恰好只有那一份了嘛。”

接下来又是另一个弟子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大师姐明察，这真真都是师父唆使我去……”

李渡关上门，走回到桌边坐下，把腕子上缠着的蛇妖解下来放在桌上，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笑，道：“这位樊掌门倒是个妙人。”

黑蛇“嘶嘶”地吐了下信子，化回人形坐在了他身边：“多大的人了，还同个小孩子一样。”

李渡撑着肘看他，脸颊靠在自己掌心里，缓缓眨了两下眼：“你有没有觉得，他同你有些像？”

裴容与：“哪里像？”

李渡：“嗯……就是你现在这副样子，这样有点委屈地看着我，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他探身用火折子点了温酒的小火炉，壶里盛的是不醉人的甜米酒，里边调了上一年秋天自酿的桂花蜜，被热气烘出一股清甜的香味。

李渡拿银拨子拨了拨炉火，不用转头都知道裴容与此时是个什么样子的神情，十分熟练地开口哄他。

“哎呀，是我说错了，若论心性，他还是同小江更像些，都是这一心埋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里，旁的事情都不太灵通的性子。”

他们两个相处到如今，李渡被哄着骗着来心疼他的时候已经比从前少了许多，但瞧着他这副样子，总还是有那么些不忍心。

他拎着温好的酒给裴容与斟了一杯，也不抬眼去看他，只用指尖将那白瓷小杯一点点推过去，话音也不急不缓的。

“此回来这儿，本来是有件东西想给你。”

裴容与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壶把儿有点热，却烫不着人。

他微一仰头，喝了面前的一小杯酒，才稍稍凑近了些问：“那现在呢？我招惹了这番周折，仙师还肯赏我么？”

李渡没什么威慑地瞪他一眼：“你再这么喊就不肯了。”

李渡话虽如此说，但最后还是给了的。

那东西似乎用了点心思藏了，只是藏得不很隐蔽。

裴容与看着他坐在榻边抱着枕头掐了个印，从枕下的机关暗盒里取出来一个木匣子，感觉他这举动有种莫名的可爱。

李渡把匣子放在桌上：“你又笑什么？”

裴容与依然笑着看他摆弄那匣子，道：“只是觉得你把东西藏在枕头下边，未免有些……俗套。云生结海楼出的那些风月本子里，压在枕下的多是些香囊玉佩之类的。”

木匣子雕工细腻流畅，上边刻的草木鸟兽神韵斐然，只是用料并不很好，经了数百年的光阴，已然有些锈蚀了。

匣子久未开启，泛着一点陈年木料所独有的古旧的气味。

将近正午的日头被帘子遮挡在外边，李渡垂眼拨开锁扣，仿佛是亲手打开了那段经年日久的过往。

他取出匣子里的东西——那是一把剑鞘。

李渡捧着剑鞘看了看，神色有一瞬的怅然。

但下一瞬他便又转头轻轻“哼”了一声，道：“你管我藏在哪，这阁间里我有过布置，且不论明月挂南楼的看守，一般人没有我的准许也进不来。”

寻常剑鞘多是木质镶嵌金银玉石，李渡手上这把却是通体银质的。

不同于已然锈蚀的木匣，银鞘光华流转，馨霜白雪，如同一泓清亮的月光，滴溜溜错滑入了凡尘里。宝相花纹端丽华严，中间飞着几只灵动的鹤，各衔了一颗菩提般大小的红玉。

李渡不自觉地又出了下神，但很快便又自己回复过来，道：“香囊环佩，珠钗绳结，无非都是些托寄情思的信物，我将这剑鞘存放此处，功用实则也相差不多。”

裴容与面上笑意微微敛下一点，但语气还是如常：“如此说来，你在这把剑鞘上，托的也是你过往时候的情思？”

李渡没有答这个问题，他垂眼用指腹擦了擦剑鞘上的红玉，忽而问道：“你随身的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裴容与：“叫‘不平’。”

李渡：“‘不平则鸣’的‘不平’？”

裴容与摇头：“不是，只是不平。”

“不平——”

李渡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念了一遍，将自己的剑鞘捧到了裴容与面前，仰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你我有缘，我便将它送你了。”

裴容与伸手去接，触上那剑鞘时却略微一愣：“剑意？”

李渡点头：“不错，这鞘上寄存着我当年机缘巧合之下悟出的一段剑意，我本来想着将它补成一份剑谱，但我才疏学浅，委实担不起这样的剑意，便索性将它封在随身的剑鞘中，等个合宜的有缘人。”

“这剑鞘是我自己年少时用过的，虽然用料并不很好，但也不算差，刚好我看你惯用的剑没有鞘，你若不嫌弃，便一并送你用了。”

鞘中剑意温厚磅礴，宝相庄严同时却多有流变。

剑意从皮肉与银纹相贴之处涌散开来，像初春化冻的雪水，从山顶的枝梢上一滴滴滚落下来，缓缓缓缓汇成一条细小的山涧，又涌入山脚下边潺潺的河流，一路向东来到人间最富庶不过的江淮，在此处奔涌入海。

江淮草长莺飞，春意闹人，正是四时里最好的物候——

恍然间回过神来，才发觉适才所见皆为虚像，握在手中的只有一把清清亮亮素素凛凛的银鞘。

裴容与：“这剑意是顶俊俏的，也很衬你，你若是觉得用来勉强，我可以用它来为你量身谱一套剑法。”

他伸手捏了下李渡的耳尖：“自己领悟出剑意的机缘可遇不可求，怎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了出去？”

李渡受不住他这种仿佛含着规训的语气，即使侧头避了开去，也总感觉颈子上一片麻酥酥的。

“这剑意里涵盖天下名山大川，四时轮转，岁岁如新，若非是君上冥冥中的点化，只凭当初的我，是决计悟不出此般的剑意的。”

裴容与：“君上——淮序君？你倒是同他关系匪浅呐。”

李渡咬了下唇，轻声道：“算是吧。”

所幸裴容与并没有就此追问，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当时很难过？”

怨愤中含慈悲，悲悯里藏恨悔。

大悲大恸，大彻大悟。

两百年过去，就连李渡自己握着那剑鞘时，也都只能触到其中有意封存的剑意了，裴容与却轻而易举拨开那一团融融的锦绣，捧出了下边久不见天日的一腔心绪。

李渡侧过脸去，不肯看他：“我就知道你要看出来的。”

裴容与：“我只心疼你过去受的苦，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再问。”

李渡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自己清楚的，依我当时心境，剑意中必存怨愤，若我当真就此修习下去，保不准日后是否会受仇恨裹挟，造些本不必有的杀业。”

“但这剑意实在是难得，如此因缘造化，我实在舍不得就此毁去……这才将当时所悟的剑意封存在鞘中，我已然尽力摒除心绪侵扰，本来也以为做得还算不错，但还是这般轻易地被你看了出来。”

裴容与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做得确实很好，是我关心则乱，探得太深了。”

剑鞘被裴容与握在另一只手里，李渡伸手轻轻握住了它的另一端：“我想将它送给你，并不是‘轻易’做的决定，这许多年来我认识的人不少，其中也有那么些可称得上‘有缘’，但我知道你是同它缘分最深的。”

“这虽是我悟出的剑意，但我却觉得它更衬你。”

裴容与视线落在李渡耳垂上朱红的耳珰上，声音似乎比往常沉一些：“我不如你想的那般好，你见过我杀人——明礼之的骨头就是我亲手抽出来的。”

李渡却摇头：“你我心中皆有怨愤不平，我不愿杀，是我自己的抉择，你亲自去报自己的冤仇，也是你自己的抉择。比起我为此惶惶惑惑不敢修习，你实则才是更能抑制自己心绪的人。”

“这剑意受我当时心绪所扰，但我相信你能压得住它。”

李渡一长串话说完，才发觉自己握着鞘的手心几乎都被汗濡湿了。

他语速不自觉地快了些：“……不过你也不一定需要，毕竟这东西也不算是件好的赠礼，只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我二百来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个足够厉害的有缘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遇到下一个，你若不想要便罢了，去留皆随——”

裴容与凑过来，抵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很喜欢，送了我的东西，便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渡本来的话被他一截，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仰着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觉得这是你年少时用的东西，总也算是段回忆，我不好就这般轻易地拿了。”

李渡听着他的话不自觉想要笑，笑到一半却又感觉没了笑意。

“往事不堪回首呀，要说留恋是有一点，但多数时候，我其实不太情愿想起那些事情。”

他对上裴容与认认真真看着自己的目光，忽而感觉有些难过。

他又走回榻边坐下，把适才摆好的枕头又抱进了怀里，裴容与坐到他身边，刚要伸手去揽他，他就已经自己轻轻靠了过来，似有若无地枕在自己颈窝里。

李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距离说是兄父又太亲昵，说是爱侣却又太疏离。

李渡过了有一会才开口。

“龙君庙临水而建，那条河名叫云垂涧。”

“我当时本来想……倾我此身，报此血仇，也算是一了百了了。”

李渡说完这句，感觉裴容与环着他的腰往怀里带了带。

他话音顿了顿，但还是没有动，靠在对方怀里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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