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缓缓眨了眨眼,问:“你喜欢这把剑?”
“这剑看起来纯粹只是个摆设,料想也就是炼来玩玩的,比不得你随身的那把。”
裴容与只笑了笑:“但我喜欢这名字,就算讨个好意头也值了。”
李渡向来知道他长得好看,却还是被晃得低了下头:“……好意头合该去庙里求,再不济去找个会算卦的也成。”
“算卦,”裴容与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问,“你会算卦么?”
李渡:“会的。”
裴容与将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拨到自己耳后,笑道:“那将来可要麻烦李仙师,为我和我的心上人占一卦姻缘了。”
李渡垂下的眼睫猛然一颤,纵然他在答“会”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料到了接下来的内容,但真真听到“心上人”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怔愣了一刹。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句话,目光飘飘荡荡落在自己亲手团好端上来的芋泥卷儿上,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好似被人揉碎了,再又细细卷进了密不透风的酥皮里。
窗外拍卖台上小锤连敲三下,标示着今日的拍卖会至此落幕。
李渡在清脆的响声中回过神来,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就被裴容与伸手过来握住了指尖。
他右手的指尖在桌上扣得发白,被人十足珍重地捧在温热的掌心里,缓缓地恢复了本来的血色——
外边忽而传来两声叩门声。
李渡抿着唇,轻声说了句“我去应门”,微一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
往日里没曾认识到过来客多的好处,此回竟接连两次靠着这适时响起的叩门声搭救。
李渡几步走到门前,决心即使外边是素来处不好的道门中人,也定要再多和善几分,温温柔柔地把人请出去,以答谢这一番的解围之恩。
他定了定心神,隔着门开口问道:“门外何人?”
外边响起个干净的女声,自报家门道:“在下灵绮阁掌门座下大弟子许芸芸,我师父有事相求,可否进门一叙?”
李渡沉吟片刻,对着门外道:“稍等。”
他走回桌前,指着灶间的门对裴容与道:“你先进去躲一躲。”
他们相处这许久,对彼此早便再熟悉不过了,李渡趁他做出回应之前,忙又紧着补了一句。
“别又委委屈屈的样子,我同灵绮阁没什么交情,不晓得他们的态度,要是闹起来不好收场……就躲一小会儿,我保证等说完事立刻就请他们走。”
裴容与:“你是嫌我……”
“没有!”李渡眉心一跳,“没有嫌你,真的。”
他伸手将自己右边的衣袖捋上去,露出来骨肉匀停的一截小臂:“不肯往后边躲,那你盘我手上也行。”
蛇妖的目光在门上停顿一刹,他的瞳孔拉成一条细细的金线,被浅碧的眼珠子一衬,显出一种锋锐的、非人的姝艳。
但他很快又将视线转了回来,落在李渡微微凸起来的腕骨上,十足乖巧地变作了条一指来粗的黑蛇,绕着对方的小臂缠了两圈。
李渡顺手摸了他两下,把衣袖放下来的时候还轻声说了句:“别偷偷咬我……舔也不行。”
他打开门,看见适才出声的人,对方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眼鲜明灵动,长发用一根红玉簪子端正地束起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小弟子,一同对着李渡拱手一礼。
李渡抬手刚要回礼,站在许芸芸身前的男子便先上前一步,也是一礼,道:“在下樊绮心,叨扰了。”
“樊掌门。”
李渡应了一声,侧身让出了一点地方:“久仰了。我姓李,木子李。有事进来说吧。”
樊绮心并不介意他只道姓不言名,只似乎有些好奇,目光在他一身素白的孝衣上停顿片刻,才又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眼神,提步进了隔间。
李渡不在意这样的打量,更何况樊绮心的目光也并不令人感到不适——他应该真的只是纯粹地好奇。
盘在手腕上的蛇妖却显然比李渡更在意,“嘶嘶”地用尖牙蹭了蹭李渡的腕骨,被他隐蔽地伸手进去捏了下尾巴。
说久仰并不全然是客套话,灵绮阁这位樊掌门的名号,李渡确然是早有耳闻的。
灵绮阁本部位于势力并不很大,道门中却一直留有它的一份位置。
这世间绝大多数门派都同横云一样,修行己身,参行符咒,但也有些专一朝某个方向修行的,例如藏剑山的聆春剑阁是剑修、杜若谷是医修,而灵绮阁则专研符印阵法,对炼制灵器也颇有一番研究。
这一代的掌门樊绮心,不过三十出头,是个相貌清俊的青年,身上的长衫是月白的缎子裁的,纹样是用银线细细压的,行走之间光华流转,气度不凡。
灵绮阁本来叫灵起阁,但因为樊绮心天赋卓绝,上一任掌门不但提前传位,甚至还在大典上做主,用他名字里的“绮”替了本来的“起”字。
此举无疑是离经叛道,受人诟病,但灵绮阁的弟子反倒并不如外界那般介意。
天底下做什么都需要天赋,入道修行也不例外,但灵绮阁对禀赋的看重却是首屈一指的,创制符印悟的是天道,参的是万物中的“灵”,足可谓是玄之又玄,这一行里说是只凭禀赋也不为过,没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灵性,再怎样努力也入不了门。
而如今十三州灵气日渐衰微,门下弟子的禀赋也一代不如一代,这时候冒出来个禀赋惊人的樊绮心,更何况他还对此道十足痴迷,为人也没什么不好,同门的一干弟子也就自然没什么好介意的。
要在灵绮阁修行,便首先要抛却妒恨。
禀赋是妒不来的,灵性也是恨不来的,这东西玄妙又飘忽,有时候就是看重个莫名奇妙的缘字。
近百年来十三州声名鹊起、被明月挂南楼奉为上宾的红豆祖师,据说就真真是一株红豆修化了人形。
据说灵绮阁的开山祖师是天上谪下来历劫的仙人,在凡间有个全无禀赋入不得道门的爱人,他等到爱人死后才飞升,飞升之前将爱人赠给他的红豆果栽在了一座灵山的山腰上。
红豆在山上养出了灵性,修行的天赋却才刚够得上尚可,两百年前等到过路的高人点化,这才勉勉强强地化了人形。
然而这样一株平凡的红豆小妖,却阴差阳错承了祖师一身的禀赋和灵性,还未化形时就能自己用垂下来的枝子在地上画出自创的符印——这是多数人苦苦修行一生都做不到的。
据说红豆是个眉目明艳的女子,穿着一身比朝阳还明媚的朱红色的裙子,也许是由开宗祖师种下的缘故,最大的愿望是寻个能长相厮守的情郎。
但世人一般不将她作为一个女子来议论,因为她的功绩和成就是男儿也难比的。
明月挂南楼每季新出的阵法符印兵器排行,前十里总有那么一两件是从她手里出来的。所有修习阵法的人,都绕不过她亲笔绘的《春绿集》。
他们称她作“祖师”,跟那位亲手种下她的、开山立派后又飞升的掌教真人一样。
哪怕樊绮心在灵绮阁受此礼遇,也确实是一顶一的才俊,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八成是比不上红豆祖师的。
樊绮心进了阁间,也不等李渡再开口招呼他们,便开门见山道:“把两心知让给我,价格你们随便开,只要是我灵绮阁能给得起的,绝无二话。”
李渡笑里含着点歉意,但拒绝的话说出来却没什么犹豫:“若是旁的什么东西,说让也就让了,但两心知对我来说颇有些意义,就恕不能割爱了。”
樊绮心:“您是天字二号的贵客,但此前也从未拍过红豆祖师手里的东西,可能不知道她开的这条件意味着什么,赈灾并非是口头上说起来的那么简单……”
“咳,”站在他身后一点的许芸芸出声道,“师父,这位道友不愿割爱,我们也不能勉强吧。”
樊绮心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赈灾耗时耗力,不是讨巧的活计。你今日将这剑让给我,来日行走江湖,凡是有我灵绮阁能帮上的地方,门下弟子都绝无推拒的道理——”
李渡面色有些为难,他生来一副温和容人的性子,并不擅长拒绝别人,但两心知是裴容与拍下的,又寻了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东西让出去的。
“师父!”
李渡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许芸芸便又叫了樊绮心一声,嗓音比之前略微放响了些。
樊绮心仿若未闻:“灵绮阁开山立派四百年,虽不比横云多出道门魁首,不比聆春频有当世大能,却总还是有几分地位的。”
这话一出口,便颇有些威逼的架势了。
樊绮心一面说一面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李渡右边的衣袖。
李渡眉心一蹙,但还是先将左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布料遮掩下黑蛇抬头蹭了蹭他的手心,李渡一面轻轻摁着蛇妖免得他突然发难,一面扯着自己的衣袖向后退了退。
樊绮心却不肯就此松手:“天下十三州皆有灵绮阁分部,你——”
李渡心下无奈,正打算要开口同他讲清楚,就听到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许芸芸忽然出声:“樊绮心!”
“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出门在外,不同于在灵绮山上人人都让着你,人家与我们素不相识,凭什么个个都要惯着你的脾气?”
樊绮心话音一顿,听话地松开了手里握着的袖子。
他被自己的徒弟训了两句,身上那股子凌人的、锐气的骄纵倏忽间便敛去了,竟然还很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眼尾都泛了点红,低头轻声对李渡说了句“对不起”。
“但我是真的很喜欢……”
樊掌门年纪不大,但一眼看来就是个俊秀的成年男人,身形也挺拔,比李渡还要高出半个头。
谁能想到外界传言天赋卓绝、青年才俊的樊掌门,竟被自己的弟子训两句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
李渡向来吃软不吃硬,更没料到在外大名鼎鼎的樊掌门竟是这样一副性子,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几个弟子却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但还是难免有些尴尬和无奈,看天看地看桌子看窗外,就是不肯对上李渡的目光。
还是许芸芸找补似的笑了笑:“我师父那个……平日里被宠坏了,咳,平日里说一不二惯了,多有冒犯,哈哈,多有冒犯。”
李渡:“?”
许芸芸:“师父我和你说……”
樊绮心吸了吸鼻子。
许芸芸:“……”
许芸芸:“樊绮心我和你说,在外边没人看着你演,人家不吃你这一套……好了好了别哭了,之前给你买的酥糖还没吃完,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樊绮心指节蹭了下自己的眼角,甚至声音里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鼻音:“我是真真难过的。”
李渡看着他朝自己觑过来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开口:“……两心知虽不能让与你,但我听闻红豆祖师另炼过一把剑,与它品貌效用都极为相似,你若实在喜欢,可以下次等下次拍卖会的时候再来瞧瞧。”
樊绮心一下就没有想哭的意思了,虽然眼尾还是泛着红:“真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许芸芸:“要不然怎么人家是天字二号,您才是三号呢?消息灵通点多正常。”
她说完这话,也不等樊绮心回答,而是转身拉着李渡走到房间一角,背对着她师父在身前结了个隔音的符印。
“希望道友不要介意,我师父心里一根筋都是符印阵法,旁的什么人情世故进退有度,都是半分也不懂得……他适才说的那些话当真只是劝请,绝无仗势欺人、威逼利诱之意。”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他对红豆祖师的痴迷做不了假的,自从他接任掌门以来,凡是挂在明月挂南楼的祖师的卖品,他都拍下了回去收藏研习,一件也不曾落下。但灵绮阁毕竟不如横云之类的家大业大,他每天都紧着研究创制自己的符阵,卖了自己的东西去买祖师的。”
似乎是怕李渡不信,她又捏着自己的衣袖示意了下: “但赈灾确实不是一件易事,现今我们身上欠着的债,都快够把这天下十三州都救一遍了。喏,他身上那件衣服,还是他继任掌门的那年裁的,连件衣裳都不舍得给自己买,袖子磨破了就自己裁块布补上——这么说来他倒不是除了符阵什么都不会,还会自己补衣服呢。”
李渡抿唇笑了笑,沉默片刻,最终只轻声道:“补得确实很好。”
这番说辞他自然是信的,最近三年,除却适才被裴容与用天字二号的灵签拍下的那把两心知,剩下的尽数归属于灵绮阁所居的天字三号间。
真是的,一开始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局面了。
李渡将手伸进袖子里绕了绕蛇妖的尾巴,又抬手撤去了隔音的符印。
樊绮心看出来他们结了隔音阵,但他似乎也习惯将这种事情交给自己的弟子去做,并不去深究他们讲了些什么,只抿唇轻轻说了句:“你们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李渡:“没有说坏话。”
樊绮心:“真的?”
李渡把桌上的芋泥卷儿拣出来几块,另用个小碟子乘了递给他:“自然是真的,不哭了吧?来尝尝。”
樊绮心似乎很适应这样的交流方式,别人轻飘飘一句没有,他便也就轻易地信了。
芋泥卷儿面皮酥脆油香,里边裹着的芋头泥是手捣的,并不非常细腻,还夹着微有些粗的颗粒,反倒添了点别样的口感。
趁他嘴里塞着东西的时候,李渡拿了之前侍者送上来的册子,翻出来其中一个灵绮阁提供拍卖的符印,顺道指点了他几句可供改进的地方。
樊绮心确然是极有灵性禀赋的,只要李渡不算分明地引导点拨两句,或是蘸着茶水在桌上随意地勾画两下,自己便也能悟出其中的妙处,几块芋泥卷儿吃完,便几乎连来此本来的目的都忘了,只捧着那本册子缩去角落里研习了。
许芸芸表情奇异,赞叹道:“这位道友真会哄小孩。”
她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自己的几个看天看地看桌子看窗外的小师弟:“多向人家学学,别整天就只会教训不会哄。”
“……明明是大师姐总在教训师父。”
樊绮心从册子里抬起头:“你说谁是小孩?”
李渡没忍住轻声笑了笑,下一刻就感觉自己右手的腕骨又被蹭了蹭。
他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隐蔽地摸出来一块梅子糖,摸摸索索地递进了右边的袖子里。
蛇妖凑上来衔走了糖块儿,李渡将手收回来,看到自己指腹上浅浅的小小的两个牙印。
他笑着看了眼樊绮心:“两块吃食就哄好了,确然是孩子气了些,有商有量才谋得长远嘛。”
许芸芸:“哎呀李道友,你不要也向着他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7-10 15:06:20~2023-07-14 01:2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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