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杏禾说,隔壁那男子平白消失无踪,镇妖司上下还颇有一番动静,但或许是过往也出过不少此类的事件,只过了不多久便不了了之了,甚至连那几个负责此处的看守也并未受到什么责难。
只是对前来探视的时间和频次限制了一阵,以至于李渡总要隔上好几日才能见到杏禾和傀儡一次。
见的次数少了,待的时间就须得长些,以保证达到扶玉阁秘法所要求的“合宜”的接触频次。
傀儡待的时候长了,裴容与便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不乐意,但他多数时候也并不说出来,只跟在李渡身边显得格外粘人些。
李渡和杏禾隔着门栏坐着讲书,傀儡就沉默地站在杏禾身后,和李渡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时候李渡如有所感地转过身,却发现裴容与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般盯着自己,而是依然堪称乖觉地坐在原处低头摘菜叶子,即使有时候同他对上视线,也总是一副平和的、微微带点笑意的模样。
反而让李渡觉得是自己多心,甚至还为自己错怪他而生出点隐约的愧疚,接下来的几日即便觉得他过分,也比往常多顺着他一些。
冬至往后,气候一日比一日冷下去,裴容与睡的时候也愈发长,有时候晚上睡下时还是人形,到早上李渡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被碗口粗的黑蛇一圈一圈缠得动弹不得。
李渡之前总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型,但自从此次重逢后,也不知是因为冬日里困倦,还是因为发觉蛇身更能讨得他的纵容,变作原型的次数格外多,时间也格外长。
李渡坐在桌前看书回信,或是画些各样的图谱,蛇妖都绕在他身上,起先都只作二指粗细,到后来却更喜欢化成双手才能勉强环握住的大蛇,李渡却不觉恼怒,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大的确然比小的摸起来手感好。
李渡对着蛇比对着人宽容,但说话的时候,却还是更喜欢对着人说。
他们并不总在说话,但只要是有一方起了头,就能一直说上很久,明明他们两个近乎全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却总有说不完的话。
蛇妖化作人形的时候,总穿着李渡当初给他裁的那件汉白玉色的外裳,自己那件烟墨色的广袖长袍则再未穿过,似乎它就只是为了别后重逢那一面特地准备的,此后便再没有旁的用处了。
李渡拈着他的衣角问他:“怎么不换一件穿,你穿深色也好看的。”
裴容与:“我喜欢这件,每日都使着清洁术的,不会脏。”
李渡:“哪里能成日里只穿同一件的。”
见对方显然并不在意,他于是又补了一句:“看都看腻了,换一件去。”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裴容与本来正缓缓用手帮他梳头发,闻言动作顿了顿,道:“那你再帮我裁一身深的。”
他低头摸了摸窝在李渡身旁的猫,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一撮黑毛,缓缓道:“刚好最近天冷,可以做个毛领子。”
李渡显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只当他是惯常地对总在掉毛的猫表示不满:“你又不怕冷。”
裴容与:“你都不曾亲口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怕冷?我只是每次抱你之前都用灵力暖过身子。”
李渡低头稍稍想了想:“那也行,改天叫杏禾帮忙买点布料,你的尺寸我也还记得,也就免得再重新量一次了。”
裴容与:“半年多前的尺寸了,总也有些不合宜的地方吧。”
他伸手握了下李渡的手腕,道:“我这半年应是瘦了些,还是要量一下的。”
李渡听他说起这分别的半年,稍稍犹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这半年来,都做什么去了?”
裴容与:“什么也没做,只在这凡世里随便逛了逛,从北向南,由夏到秋,半年眨眼间便过去了。”
李渡:“你过得倒是清闲。”
裴容与:“我心里却半点不清闲。”
李渡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继续探身环着他的腰去帮他量尺寸。
“确然是比半年前瘦了些……”他轻轻推了下裴容与的胸口,“但也就那么一点,原来的尺寸足足够了。”
除了这么一点算不上矛盾的小矛盾,便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
他们在这镇妖司的牢狱中过得堪称安闲,连杏禾带来的外边的消息也是好的。
杏禾的原话是:“今冬虽有雪灾,但好在规模不大,朝廷那处据说丞相一派又得了些势头,赈济灾民做得还算不错。”
李渡撑着下巴笑了笑:“如此甚好,我早便听说这位丞相少年英才,就算是如今也不过三十多的年岁,倒真是有一番谋略和作为。”
他想起之前小远赠给他的那本《念奴娇》,他素来不关注朝廷是非,对这位丞相的印象竟大多来源于这本风月本子。
杏禾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李渡看着他微有些出神的样子,还是感觉放心不下。
“你这几日都神思不属,可是出了什么事?”
杏禾缓缓眨了眨眼,又笑着摇头道:“没有什么。”
李渡:“有什么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虽也没有很大的本事,但想来总也能为你做点什么的。”
杏禾低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声开口道:“我曾同您说过我的过往,您觉得我应该……去报我爹娘和我阿姐的仇吗?”
不等李渡出声回应,他便又继续道:“我初到此处时,还未有什么感觉,毕竟当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况且当时我还只是颗未曾孵化的卵,直到阿姐死的时候,也不过初化人形,本来也并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些人。”
“但或许是因为近日里修为有所精进,我总模糊地感觉到,那些生生剐了我骨肉至亲的人,似乎正在此处。”
李渡听完,安抚地对他笑了笑,缓声问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杏禾:“我也说不很清楚,我对自己生身的爹娘本来便全无印象,只对我阿姐还剩下些眷念,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朦胧地想过要报仇,从没料想过有一天真能有这样的机会。”
“而且当年那些人,还活着的也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如今也儿孙绕膝颐养天年,早便不再供职于镇妖司了,我真应该再去追究那么多年前的仇怨吗?”
“但我有时候又会想,如果我爹娘姐姐都不曾命丧他人之手——我是不是也就不会有这数十年的流落,是不是如今也……”
杏禾用手臂捂了下自己的眼睛,道:“……好像无论我怎么做,终究都是自私的。不报是罔顾生养之恩,报了又是徒增冤仇,妄生嗔恨。”
李渡垂眼叹了一声,道:“这种事情,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杏禾:“我以为您会告诉我算了。”
李渡轻轻摇了摇头:“很多人都这么想我,但我却并不真那么朗月清风、一身正气的。报或不报,抑或是如何去报,这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来左右你。”
“我不阻你报仇,但却要提醒你,冤仇都有其主,万不可牵连无辜。”
他转身从一旁的桌上拿了那本讲课用的《春绿集》,从里面撕了一页下来,递出去给杏禾。
“这种符印能引你找到自己的因果前缘,仇怨自然也在其中,但却也是这集子当中最难悟的符印之一,比起灵力修为,更多是靠着灵感和心性。”
“我不教你,纯靠你自己去悟,若真有一日你能借此咒找到自己的仇人,且还是决定要报你一家的冤仇,也就到了你真该去做的时候。”
杏禾捧着那张纸,目光闪烁,跪下对着李渡磕了个头。
李渡隔着铁栏,不方便拉他起来,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杏禾带着符印离开了,走之前还犹犹豫豫地对着李渡开口道:“《春绿集》为红豆祖师亲笔,每一本都十足珍贵,虽说您也并不差钱财,但这终究也是对祖师不尊敬……下次还是让我自己抄一份就行了。”
李渡轻轻“啧”了一声:“你这小没良心的……好好好,我记得了,下次有别的再另抄一份给你。”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渡看着杏禾的背影走远了,才走到桌边坐下,伏在自己手臂上缓缓道,“若是我还只有十几岁,定然是会这么同他说的。”
裴容与坐到他身侧,“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此事说来难解,归根到底也是因为人妖两族本便交恶,也没有些确切的法令,若是两族之间也有朝廷律法那般的规章,我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任他作为。”
李渡盯着桌上的纹路出神,道:“我明知这么做对两族关系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我也不能就这样制止杏禾去报仇,他若不亲自动手,这天下又还能有谁去替他报至亲的血仇?”
“如若我还有言之那般的少年心性,无论能否做成,都定当会为两族关系尽一份力的。”
他缓缓眨了眨眼,道:“但如今我却已然失却那份本心了……到底是太累了,还是不敢再去操心,我都说不分明。”
他的声音逐渐轻下去,到这最后一句,已经几乎是喃喃自语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就像你方才说的,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裴容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想那么多,人各有命,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渡转过头,枕在自己手臂上看他:“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还有更多能做的,当初我既然做主收了他,便自然要一直对他负责的。”
裴容与点了下头:“真的。”
他收回手,点了下自己的心口:“要不要抱一下?”
李渡没有出声,只趴着看了他一会,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张开了手臂。
裴容与坐在原处,并没有如李渡想的那样站起来抱他,而是揽着他的后腰往自己身上一带,李渡猝不及防向前一跌,侧着身子坐在了他腿上。
李渡猛然一惊,感觉后背和肩颈都僵住了:“怎么这样抱……”
裴容与抱了他一会,才仿佛刚听到这句话一般出声道:“你不喜欢这样?那起来下,换个姿势。”
李渡抿了下唇,缓缓埋在了他肩上:“算了,这样也凑合。”
这样的一天在这一年的冬日里,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波澜起伏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动静,甚至连李渡身上惯常的疼痛都似乎比往日里少些。
倏忽间冬日的风雪散去,恍然又是一年春。
“又到春天了。”
裴容与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侧身躺在李渡身旁,绕着他垂下来的头发缠在自己指间。
李渡正坐着穿外衫,回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睡得连时日都分不清了。”
他此时又穿回了他们初初见面时那一身孝衣,本来依照凡间的规矩,夫死,妻守节三年,后可再行婚配,距离当年已过去了二百来年,李渡却还依然在每年的初春穿两月的孝衣。
并不只是为了服丧的礼数,更重要的是同那玉牌位一同作个引子,也警醒他时时不忘自己肩上的罪责。
裴容与并未回答他问的那句,反而拈着他素白的衣角,轻声开口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李渡微一怔愣,垂眼道:“……在初春,春光正好,草长莺飞的时节。”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确切的时日,”李渡捻了捻自己手腕上那一串菩提珠子,道,“只知道是在春分与三月三的上巳节之间,我甚至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一面。”
别说没有亲眼见过那一面,他甚至连淮序君的正脸都没见过。
他思及此处,连面上惯常温和的笑意都淡了一点。
这副样子落到裴容与眼中,就成了为旧人的黯然神伤。
李渡眉眼端正俊秀,并不显得十足惊艳,却自有一股近乎悲悯的温柔韵致,为了自己早死的男人着了孝衣,耳上那一双红艳的耳珰却未取下,再被他此时含了点悲意的神情一衬,竟反倒比平常更多出些叫人挪不开眼的俏。
李渡面上那点伤感只显出一瞬,下一刻便又被笑容掩去了,他把自己的发稍从裴容与手中捞出来,没用什么力气地拍了下他的手背:“醒都醒了,快些起来了。”
裴容与眼神一瞬不瞬地凝在李渡身上,他撑起身,下一步却没有去拿榻边的衣物,而是顺势将已经坐起身的李渡压在了自己身下。
“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现下又入春了吗?”
他用脸颊蹭了蹭李渡的颈窝,缓声道:“我的身体知道。”
李渡身形足足比他小上一圈,被他完完全全笼在身下。
裴容与并没有全然压在他身上,李渡感觉有点沉,但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更让他感到茫然的是那种全然无法挣脱的束缚感。
还没等再出声询问,他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热烫烫地抵在了自己的腿根。
那地方早先被他生生剜去一块血肉,如今凹下去的地方却似乎还比其他地方更软、也更怕痒。
李渡只感觉那块地方烫得过分,烫得他头脑中一片浆糊,好容易才磕磕绊绊地想起来——妖族到了春天会发|情。
但是不应该呀,像裴容与这等修为的大妖,本来不该有这么明显的反应的。
李渡感觉自己呼吸都滞住了,耳上面上都浮起点红晕,却只会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被角,连伸手去推他都忘了:“这、你……”
裴容与手臂垫在他腰下,感觉他腰背间脊骨那处凹出一线秀致的弧度。李渡腰细,身子也不重,被他轻轻往上一托,两个人之间连最后的那一点距离都被抹去了。
李渡那身孝衣的外衫本来就还没系好,动作之下领口略微散开,肩颈微微向内缩,衬得他锁骨线条流畅分明,中间凹下的小窝里点着一粒红艳艳的小痣。
他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在转头对上裴容与的目光时又是一顿。
蛇妖眉眼姝艳,未束的长发如同鸦羽铺在肩上,又垂了一缕到颊侧,更为他添了点欲遮不遮的韵味。
他这一顿之下,便彻底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两人呼吸交缠,李渡刚要伸手推开他,便猛地听到门外“当啷!”一响——
一个身着镇妖司服饰的看守神色呆滞,伸手颤颤地指着他们两人,接连退后数步,直到后背倚上另一面的牢门,才勉强借势撑稳身子没有跌倒。
李渡面色一僵,下意识就想开口解释。
他和裴容与全副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竟连看守从远处走过来的动静都丝毫未曾察觉。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句可信的托词,就听那面色苍白的看守用一种几近破音的嗓音大声喊了出来。
“蛇蛇蛇、蛇妖——!”
李渡:“。”
这么久过去,他都忘了裴容与还挂在甲等通缉令上这事了,看来如今当真是想不走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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