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忙把菜端上来的是个先前没见过的少年,刚刚十二三岁的模样,但个头已经挺高了,眉眼秾丽,有种叫人见之心折的艳色。
男子介绍说他叫李薇,采薇的薇。
长得和现任是一点不像啊,江北月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抬头看看那少年,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枇杷核,过了会又忍不住抬头看看,直到被抱着小孩的男子含着笑意看了一眼,才有些心虚地看着桌上的菜。
李薇也和李夫一样地沉默,他显而易见地兴致不高,坐在饭桌前垂眼凝视着木头的纹路。
江北月和他两个师兄坐在一侧,明礼之忙着和陈玉林搭话,陈玉林忙着应付明礼之的搭话,江北月半点不想掺和进他们的事,盯着脆生生的小芹菜们偷偷地听那男子哄孩子。
不仅小的要哄,大的也要哄。
男子许是还有事情没做,没有在桌前落座,他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丈夫,站在李薇身侧揽着他的肩,声音既轻又柔:“……你不是有意的对不对,好孩子,别难过……”
李薇转头看了一眼被李夫抱着的孩子:“小十一会恨我吗?”
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不说会也不说不会:“等他醒了,你可以自己问他,但无论如何,记得要和他道歉。”
李薇侧身埋在了男子怀里,少年人还未长开的肩膀细细地颤了颤:“对不起……对不起,娘亲。”
男子轻轻叹了一声,含着歉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先吃,衣袖滑下一截,露出他腕子上缠着的一串佛珠,一百零八粒菩提子,养得细腻温润,如同白玉。
他轻轻地拍着少年的后背,明明他身量并不多么高大,然而此时在江北月眼里,却莫名地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垂怜的姿态。
净瓶杨柳,人间春晖,尽含在那一低眉间的风韵里。
……
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多管闲事的毛病啊。
李渡一边给牌位换上新鲜的糕点和水果一边想。
他半点也不想和横云的人有任何接触,虽然那个姓江的小孩儿挺可爱的,但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
三柱新插的香燃出细细的青烟,散发出一股香灰所特有的味道。
李渡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捻着菩提子串的佛珠念了一段经文。
他其实不信佛的,但偶尔还是希望念佛真能有些作用。
坐在桌前的众人还没有动筷,李渡坐到李夫和李薇中间,从李夫手里接过还困得迷迷糊糊的小孩,揽着他趴在自己怀里。
“三位不用客气,都是些小菜,但想来应该还尝得过去。”
虽然是小菜,但道道汤鲜味美,然而桌上吃得投入的却只有江北月,李渡自己吃得不多,李夫和李薇则是几乎只吃李渡给他们夹的菜,然后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
陈玉林心里还想着此行的目的,但他到底没有失礼地真的在饭桌前讲明来意,而是耐心地等到对面三人都放下筷子,才拿出一副画像展开。
“失礼,”陈玉林将画像正对对面,一双凤眼目光灼灼地看着神色淡然的李渡,“阁下可认得此人?”
李渡笑了一声:“此人连脸都没有,叫我怎么认?”
那画像上的人一身素色衣裳,身形俊秀,即使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也能依稀看出他挺拔秀致的身材,然而诡异的是他的五官仿佛被凭空抹去,没有眉眼鼻唇所应有的凹凸起伏,只剩一张光洁如鹅卵的脸皮。
陈玉林又掏出另一张画像展开:“劳烦。”
这张画像上的人依然是那个无面人,只不过已经被剥去了上下所有衣物,露出了其下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皮肉的身体。
新伤旧伤错杂交叠,两条小臂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创口,大部分已经愈合了,还有几处绽着血肉。胸口、大臂、大腿各处血肉被生生剜去,原本匀称有致的弧度被破坏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依稀可以看见皮肉下方白生生的骨殖。
陈玉林一直看着李渡的神情,问道:“他身上也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吗?”
“此人锁骨下一点红痣,可能是我本家兄长,李十八。”
李渡看着画蹙了蹙眉,仿佛也不愿久看这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不过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如果要找我去给他收尸,那就找错人了。”
明礼之明显有些不满:“什么十八十九二十的,你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我师兄乃是横云首徒,将来的道门魁首!”
李渡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明礼之被那一眼看得下意识一愣,闭上嘴往后缩了缩,看到李渡不欲再多言,自顾自地低着头哄怀里的小孩儿,又忍不住觉得难堪。
“我、我横云山可是天下第一的道宗,你……”
“礼之。”陈玉林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陈玉林将两幅画像收好放回储物袋中,又从中取出一个碧玉雕的小香炉,一手掐了个法诀,玉制的香炉下浮现出细密繁复的金红符箓,一线血红的烟从顶部飘出来,径直缠上了李渡的手腕。
李薇一直低着头坐在一旁,此时却突然探身拦在了李渡身前,被李渡握着肩摁了回去。
李渡举起被线烟环绕的那只手,转头看向陈玉林:“道长这是何意?”
陈玉林:“约莫半月之前,此人被洒扫弟子发现弃尸于横云山脚下,入山所必经的小道上。面部五官、手脚掌纹被凭空抹去,身上多处旧伤,如受凌迟剜肉之刑,然而真正的致死伤却是被人从脖颈处生生抽出脊骨,除此之外再无新的外伤。”
他一指桌上放着的玉香炉:“此物乃是我门中法器,名唤碧血丹青,以人血肉为引,能够指引找到该人的血脉至亲。”
“——你是此人唯一健在的血亲。”
明礼之插嘴:“你没有父母兄弟?”
李渡:“都死了。”
“其他亲戚呢?总不至于连个远亲都没有吧?”
李渡依然道:“都死了。”
陈玉林:“这种手法肖似之前在邻州活动的一只蛇妖,此妖道行高深且手段诡谲,杀人时活生生剖出脊骨,一旦动手就近乎屠尽满门,只余下零星的几个活口。”
“数月前我门众长老设局试图围剿此妖,却被他侥幸逃脱。根据线人反映,他在近日曾出没于小园山一带,”他看着李渡道,“我们担心他接下来会对你动手。”
李渡淡淡地应了一声:“所以呢?”
“你们要软禁我,还是干脆用我来当诱饵?”
陈玉林伸手拦住正要说话的明礼之:“我们只是想保护你。”
李渡:“我能保护自己。”
陈玉林沉思片刻,道:“如果你不愿意同我们回横云,我们可以带你到临近的镇妖司分部安置。”
李渡眉心一蹙,转头望了一眼窗外连绵的春雨:“镇妖司……秋陵渡附近?”
陈玉林点头:“正是。”
他想起些什么,又补充道:“据说那里早些年常有涝灾,不过这百年来风调雨顺,是块难得的宝地。你在那里待上些时日,待到我们成功抓捕到那蛇妖,自会派人给你送信的。”
李渡听了会淅淅沥沥的雨声,点头道:“也好。”
几人说定好明日一早出发,然而这屋里却只有一间客房,李渡翻了床褥子给江北月打地铺用,正要走时看这小孩儿说谢谢的时候眼睛圆溜溜的,又这回来帮人把铺子给铺好了。
江北月磕磕巴巴地立在一旁:“我自己会铺……我今年都二十六了。”
“比我小多了,”李渡拍拍他的肩,“好梦。”
江北月瞄了一眼拉着陈玉林坐在床边聊天的明礼之,心道可怜的大师兄今晚又要整晚打坐了。
他确定明礼之没空看自己这边,悄悄握着李渡的手腕小声道:“横云这地方虽然不怎么样,但本事还是有一点的……此地凶险,还是暂避为妙。”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风寒入体,气血两虚,肢体关节肿痛,酸楚游走不定,屈伸不利。”
说完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药瓶塞进李渡手里:“一日两服,月余可愈。”
李渡摇了摇头,并不去接:“我是早年的旧伤,治不好的,不用浪费药材了。”
江北月坚持不过他,又不想动静太大被明礼之察觉,只好不甘不愿地放他走了,临了还被人哄小孩似的放了满满一把紫红的桑葚在手里。
屋外的雨时大时小地下了整夜,到第二日早上甚至下得比前一日还更大些,他们只能等待雨势转小再出发。
李渡依然穿着一身白的孝服,在灶前生火煮了一锅细面,盛出来浸进化了猪油的汤底,在每个碗里分别卧上几棵脆生生的青菜和一粒蛋,橙黄的蛋黄刚刚开始凝固,在微透的蛋白里随着动作轻微地颤动。
李渡吃得不多,只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面,大部分时间都在用一小碗糯玉米粥喂怀里的小孩。那孩子经过一晚,气色比前一天好了些,但还是有些不舒服,含着小勺子咕咕哝哝:“娘……娘亲,加点糖嘛。”
小孩儿生得玉雪可爱,又早慧,一双眼睛看得人心都酥麻麻一片。
李渡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完了小碗里的粥,还是被他看得于心不忍,摸了一小粒酥糖喂他。
陈玉林注意到前一天晚上李薇坐的位置空着。
他总忍不住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具体不对在哪里,昨天刚进门时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今早晨起时又恍惚间闻到了血气,但定下神来却又什么都没有。
没有血腥,没有妖气,只有阳春面温暖熨帖的香味在空气中涌动。
李渡注意到他的眼神,抬眼道:“他昨晚上有事外出了。”
明礼之砰地一声拍了下桌子:“你们这些无知小民,怎么都听不懂话呢?他自己跑出去,万一死了长老还要责怪我们!”
陈玉林也有些不赞成地皱了下眉。
李渡:“他不是我的血亲。”
陈玉林一愣:“虽则如此……罢了,等雨小些我们即刻启程,再晚恐生事端。”
雨直到午后才转小,期间李渡给几人烙了酥饼作午饭,又拿针线绣了个里头缝了平安符的香囊,系在了李夫腰上。
启程的时候他没有特地带行李,甚至连干粮和衣服都没有,只给孩子额外带了一小袋儿酥糖。
李渡把那块牌位用软布包了系在自己身前,他轻微的腿脚不便比昨日更严重了几分,李夫把孩子背在身后,一手撑伞,一手扶着他的后腰搀着他走,即使最前方的陈玉林有意放慢了速度,也逐渐与他们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李夫指了指他胸前的布包,示意自己帮他拿,李渡笑了笑,摇头拒绝了。
春寒料峭,如丝的细雨掠过他微垂的眼睫,逐渐凝出一颗泪似的水珠。
山路湿滑,等到他们行到山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山下小镇随了小园山的名字,唤作小园镇,平时人烟不少,但远远算不上繁华,晚上很少有人家点灯,只有零星的几家酒馆客栈在门口挂了两盏昏黄的灯笼,被夜里的风吹得晃晃悠悠。
李渡倚在李夫手臂上,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额上淌下来,却只字不提要慢点。
李夫在山脚下熟门熟路地借了把木制的轮椅,推着他继续跟着三人赶路。
明礼之走得腿脚酸软:“师兄,这么晚也租不到马车了,我们歇一晚再走吧。”
江北月也有气无力:“你也可以去借个轮椅坐,不过没人推你,只能从腿酸变成手酸了。”
陈玉林有些无奈:“此地危险,担心那蛇妖作祟。”
明礼之知道这危险是冲着李渡的,和他没关系:“哎呀,我们先前住的那个落脚点不是有布了阵法的嘛……更何况天这么黑,又没有马车,不是更危险。”
陈玉林看了眼李渡,后者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意。
所谓的落脚点是一处不大的小院子,但山下小镇本来也不算繁华,衬得那白墙青瓦的院子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精贵来。
里边几间屋子点了灯,但都不很亮,烛火摇曳,在那几扇透出光亮的窗户上投射出摇晃的暗影,时明时昧,如在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人|妻,而且是寡妇,小李你芥末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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