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采下的柚子表皮澄黄,在盐水中搓洗干净,柚皮剥下切成细丝,果肉细细剥去经络,与水和糖霜一同熬煮,搅拌直至水分收干,果酱晶莹透亮,晾凉后加入蜂蜜拌匀,清润宜人,香气扑鼻。
李渡将做好的柚子酱封入小坛,整齐地摆在了墙边的架子上。
他腿边攀着个周岁左右的小孩儿,困得脸颊都红扑扑的,双手抱着李渡的小腿,黏黏糊糊地喊他:“娘亲抱抱……”
李渡俯身抱他起来:“晚饭还要过一阵子,过会还要来客人……宝宝先睡觉好不好?”
小孩听话地应了一声,抱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窝里闭上了眼。
李渡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闻到小孩儿身上一股果子糖的甜香,挑了下眉,从他的小兜里掏出了被偷吃得只剩一半的一小袋柚子糖。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把糖袋子换成了几粒洗好的枇杷。
山上的雨接连下了数日,潮湿的雾气在灶台上凝起一层霜白的水雾。
李渡一手护着怀里孩子的后脑,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雨雾笼盖山间,他从山腰向下看去,只见从山下沿着山路缓缓行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撑着白色的油纸伞,如同从雨后的泥土里缓缓生长出的两朵蘑菇。
李渡捻了捻缠在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神色平静地关上窗,把初春的寒凉挡在了外面。
屋内暖意融融,飘散着蜂蜜柚子酱的甜香,怀里的孩子乖巧可爱,正偷偷伸手去够被没收了放在台上的小糖袋。
——此时李渡尚还不知,他此生的又一轮风雨,正始于此刻。
……
“师兄——师兄!你等等我……!这雨也太大了,明明还是初春,怎么雨下得和夏天里一样急……诶!”
明礼之正嘟嘟囔囔地抱怨,一阵风猛地刮来,吹飞了他撑着的油纸伞,纸伞打着旋儿飘下了山路,在急而猛的雨势中摇晃着,像一朵颤悠悠的蘑菇。
比他还落后一截的江北月噗嗤一声笑了:“哎呀,明师兄懒得掐避水诀就算了,怎么现在连伞都懒得撑了?”
明礼之被他一呛,脸上一阵青白:“姓江的,你别太过分!你借住在我横云山这么多年,连个外门弟子都不算,还有脸嘲笑我?”
江北月个头不高,一张清清秀秀的娃娃脸,在风雨中抓着伞柄的动作有些吃力,但话说得气定神闲。
“我怎敢嘲笑明师兄?我是担心您淋了雨着凉啊,要是明师兄有个三长两短,许长老定要拿我问罪的,”他故作忧愁,“毕竟您不仅是明掌门的弟子,还是他的儿子呢!”
明礼之:“你……!”
“好了,都别吵了,那户人家就住在山腰,就快到了。”
走在他们二人身前不远处的是个身量很高的男子,不同于身后两人的狼狈,他走在雨中如同长剑破开水帘,一丝水渍也不沾,缥碧的道袍洁净而干燥地垂下,仿佛是行走在无风的晴日里。
明礼之抿着嘴:“师……”
江北月先他一步大声道:“是!陈师兄,弟子们知错了!”
陈玉林无奈地笑了笑,他伸手一点,之前那把飘飞下山的白色纸伞就逆着风雨飘了回来,在呼啸的风雨中悬停在了明礼之面前。
他生了一双明艳的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细微的痕迹,却反倒是添了一种成熟的风韵:“拿着,别再给弄丢了。”
“谢、谢谢师兄……”
明礼之拿了伞,赶忙又向前追了上去,嘴里又开始抱怨:“师兄等等我!……这人也真是奇怪,偏要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半山腰上,把自己饿死就高兴了。”
江北月面无表情地看明礼之转回头来得意地看他,在心里默默地哼笑两声。
真是天真,陈师兄要是真心偏爱,哪会连个避水诀都懒得帮忙掐,找把伞就感恩戴德了……
他难得对明礼之生出了一丝同情,并下定决心要远离陈师兄这种手段了得偏偏片叶不沾的断袖。
等他们看到木屋的时候,雨势已经逐渐转小了,细雨如丝,把视线里的山川风物都掩得雾蒙蒙一片。
此山名唤小园山,当真如同精心雕琢的园林一般秀美,却又自有一番天成的雅致,拙朴自然。山腰的木屋映在油亮的草叶和几株盘虬的老树间,竟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陈玉林上前扣门,里面的人应该是在煮饭,他隔着门听到劈啪的柴火声,还有在锅里熬煮的食物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响起,屋内的人推开了门。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形容俊秀,风标清举。
他穿着一身柔白的丧服,是专为死去的丈夫守孝的样式,眉眼的轮廓让陈玉林想到在庙里拜过的观音像,玉的、铜的、泥塑的,不变的唯有眉眼间济世救民的悲悯。
然而他两个耳垂上各嵌的一粒朱砂耳珰,却又形成一种与圣洁相反的、近乎于靡艳的红与白的交合。
敞开的门内飘出一股橘柚清香,山上屋外风雨如晦,仿佛他身后才是真正的春日。
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屋外雨大,几位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三人进到屋里,里头面积不很大,三间卧房,其中一间掩着门,又另外专门辟了一间做灶间。
屋内收拾得干净齐整,家具都是木头打的,素色的桌布上细细绣了些兰草,桌上窗前的几个小瓷瓶里插着些欲开未开的花,有一种朴实的温馨。
唯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是桌旁供桌上摆的一块牌位。
那牌位用白玉雕成,色泽莹润,细腻缜密,上刻“亡夫神位”四字,雕工也俊俏非常,下凹的刻字宛如直接用笔写就,刻字处又用金粉描得笔触匀称,更显出了十足的珍重。
陈玉林向男子介绍了自己三人的名字,正欲说明来意,却忽然听到卧房里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男子低声说了句抱歉,转头进了里间。
明礼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人什么意思啊?孩子哭了交给他娘哄不就完了,这时候来扮好夫君呢。”
陈玉林摇头示意他噤声:“本就是我们叨扰在先。”
明礼之不满地撇了撇嘴,听话地不再出声了。
过了片刻那男子又从里间出来,怀里抱了个周岁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但面色苍白,似有病气。
他身后还有另一个男人,比他高出半个头,五官都不出错也不惊艳,凑成了一种中规中矩的俊朗。
陈玉林注意到襁褓里那孩子手臂的地方不正常地凹下一块,满室清香里飘散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然而不待他询问,那股血腥气就又突兀地消失了。
抱着孩子的男子抬眼对上陈玉林的目光,开口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十九,你们可以唤我李十九。”
他侧身让开一点:“这是我夫君,也姓李,单名一个夫,两位道长如需换下湿衣,可以先穿他的衣服。”
三人脸上都露出有些微妙的神色。
道门中对于男子与男子结成道侣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比俗世里还要开明几分,更有甚者,连能让男人怀胎生子的法子也不在少数……
但是在当着现任的面为亡夫居丧,倒确实是闻所未闻。
明礼之和江北月换下了淋湿的衣服,李夫一言不发地接过他们的衣服,只在经过男子身侧的时候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腰。
他似乎腿上有些疼痛,在身后的手臂上倚了一下,借着力又站稳了些,仰头微微笑着说了句什么,那沉默寡言的男人这才拿着衣服转身走了。
明礼之嘟囔着抱怨衣服的料子太差了,磨得他身上到处都痒。
江北月懒得搭理他,干脆利落地换上了洁净干燥的衣服,缩在一旁从背后的小包裹里翻干粮吃,发现里头的面饼已经被雨泡白了,正打算硬着头皮凑合一顿,突然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碟子还冒着白汽儿的糯米糕。
雪白的糯米饱满油亮,软糯糯地簇成一团,上头淋着清香扑鼻的柚子酱,黄澄澄的酱汁粘稠浓郁,从米糕上缓缓地淌到碟子里。
那男子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把碟子递到他面前:“小心烫。”
江北月连忙道谢接了过来,糯米软糯清甜,配合着柚子酱独有的清润,叫人口舌生津,糕团里头还裹了切成细丝的柚皮,既解腻又增添了几分独特的口感。
江北月一连吃了四块儿,幸福得一双圆眼都眯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拈第五块,装着米糕的碟子却又被人抽走了。
他幽怨地转过头,看到那男子把碟子搁在一旁的桌上,冲他笑着摇摇头:“糕点吃多了积食。”
“三位道长不如留下来用个晚饭,边吃边说。”
陈玉林垂眼想了想,点头道:“叨扰了。”
男子向他们微一点头,见江北月还眼巴巴地看着那盘没吃完的糕,从袖子里摸了两颗金黄的枇杷给他。
明礼之在一旁抱着手看着他们,他其实也有些饿了,但又放不下自己的面子,看着江北月捏着果子啃,冷着脸骂了句“没出息”。
许是因为先前就已经在准备,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都是极为平常的小菜,却道道做得香气扑鼻。
一道小芹菜炒肉,春天细嫩的水芹菜切成小段,炒过之后依然鲜碧脆嫩,肉片肥瘦适中,色泽油润。
一道土豆烧茄子,用小火煨得软烂入味,切成大块儿的土豆一夹就碎,茄子完全浸透了汤汁的颜色。
另有一碗荠菜豆腐汤,一条烤得表皮金黄酥脆、绽出里头雪白的肉的烤鱼,以及一小碟子切成薄片的柚子皮,用糖醋辣子等调料拌了,红油裹在澄黄的细丝表面,油润鲜亮。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进受视角了(点头)
ps.小李对本章出场的”夫君“没有哪方面的感情,主要用处是为了让他(还未出场的)老公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