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阁没有固定的主殿,只有绵延在山腰至山顶上的一片小楼,错落有致,倒像是寻常人家聚居的村落,只不过添了几分雅致和精细。
从山下至山顶数千级长阶,但因为设了传送阵,阁中弟子一般不从长阶上山。
杜世回带着他们几人经由传送阵到达山腰,引着他们向前走。
李渡走在江北月身边,笑道:“亲传弟子,难怪这么厉害啊。”
江北月张张嘴,仿佛还沉浸在适才的尴尬中,完全不见了面对杜世回时的从容气度,张了张嘴,又感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容与走在他们身后,听不出到底是个什么语气:“还是李长老更厉害。”
李渡摸了摸鼻子:“这个,客座长老嘛。”
他垂下眼,快走几步跟上杜世回:“我记得路的,你不用特地来送我。”
“守个门而已,他们几个应付得过来。”
“我今日也是碰巧下山来,没想到刚好遇上您。等我下次得空,就去庙里还愿,之前听人说那小庙灵得很,我还不信,不想才拜过没多久,您竟然真来看我啦!”
杜世回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快睡着的小十一,用眼神询问他用不用自己帮忙提包裹。
李渡摸了摸胸前的布包,里面装的是那块白玉刻的牌位,笑着摇了摇头。
“小孩子脾气,哪有人去佛前求这种事的?”
杜世回:“不是佛像,是百姓自立的仙君庙,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仙,无名无姓的。我日前路过秋陵渡,听当地人说那小庙灵,索性就顺道去拜了拜。”
李渡闻言有些无奈,但只忍着笑拍了拍他的头。
杜世回比他高出一截,他只得踮着脚去够对方的头顶。
李渡住的地方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竹楼,用木篱围出一个小院儿,竹楼背后一片小竹林,林前栽了松树桃树数株,是极为清雅的环境。
竹楼里房间很多,他们这么多人也完全住得下,杜世回的住处离得不远,花想容不在,他作为掌门弟子,多少还是有些事务要处理,不甘不愿地告辞。
李渡掏出一小袋子自己做的梅子糖给他,他就立刻又开心起来,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他们到达玉山县时已经傍晚,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几人没有多说什么,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房内桌上摆着茶点,李渡没有动,把它们和胸前的牌位一起放到香案上,照常念了段经文,就早早躺到了床上。
傀儡躺在他身侧,发出匀长的呼吸声。
边关苦寒,山上更是分外寒凉些,李渡呼出一口气,往傀儡温热的怀里靠了靠,后者如有所感地揽住他的腰。
两人呼吸交缠,恍惚间仿佛真是一对爱侣。
李渡伸手摸了下傀儡的脸颊,起身下床出了房门。
他走出小竹楼,仰头只见月色如水,流转间照亮这人间山色。
他走到一株桃树下,从土里挖出一小坛酒,背靠着桃树坐在草地上,拍开封坛,直接就着喝了几口。
这时小楼的竹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量极高的人,背着月光朝树下走过来。
李渡看着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裴容与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你不开心?”
李渡:“我睡不着。”
他转头看裴容与:“是你不开心吧?还是我不开心……我自己都分不太清。”
裴容与:“我也分不清,但思来想去,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事情。”
李渡继续喝着手里的酒,他的酒量其实很一般,只不过小半坛子下去,面上就带了点醉意的红晕。
他捧着手里的小坛子凑到月光下头,上面贴着的纸条已经变得黄而脆,写着“燕朝二十八年”。
他低头掐指算了半天,还是算得不太明白,只是喃喃道:“都一百多年啦。”
他又拎起坛子灌了几口,晕乎乎地靠在桃树上,裴容与以为他要睡着了,正准备抱他回去睡,就听到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我每次上山来,都要在这里埋一小坛自酿的酒。”
“第一坛埋在那棵松树下面,哦错了,是这棵,最高的,”李渡伸手去指,说的话前后都不连贯,“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呢,二十几岁吧……不记得了。”
“罗浮春,人参、巴戟天、黄芪……泡在山泉水酿的小曲米酒里。”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个……人,我亏欠他……很多很多,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懂,害得人家生死不知,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
“我当年找到这扶玉山,求了好久才求得个法子……”
李渡仰头去看月亮,他头很晕,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这么多年,我只是想要偿了这罪过。”
“等我还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啦,”李渡转头去看旁边的老松,实际上他现在也分不太清具体是哪棵,“我早就想好了,在那之前,要把那坛子罗浮春挖出来喝了。”
裴容与默默地听完,问:“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李渡本来不想说,但是陈酿醉人,月色醉人,蛇妖流光潋滟的眼睛也醉人,他觉得自己真是醉了,话不过头脑,脱口而出:“我不喜欢。”
裴容与探身从他手里接过小酒坛:“不喜欢什么?”
李渡任他拿走了坛子,依然重复道:“我不喜欢。”
他转过头看裴容与,眼里一道亮得惊人的弧光。
“我不喜欢你们的眼神,你,和江北月,你们听了世回叫我‘长老’……我不喜欢那样的眼神。”
“觉得我以色侍人,觉得我不像个男人……是不是?”
裴容与眨了眨眼,道:“我确实……是有些惊讶,但绝没有觉得你是以色侍人,也没有把你看作是女人。”
“你不开心,是不喜欢我叫你‘李长老’?我向你道歉——”
“哎呀,其实我早已经习惯了。”
李渡摇了摇头,觉得太阳穴有些发疼:“男人也有绣花儿唱曲儿的,女人也有带兵打仗征战沙场的……什么男人女人,娘啊爹的,都各有各的活法,本来也没有定数。”
“但我就是不像个男人的样子,”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清楚,弄不懂,男人该是个什么样?不像是我这样的……女人也不像是我这样的,都是好女儿。”
他靠在桃树枝干上,这诛桃树虽说有些年岁了,但树干还并不粗,李渡背靠在树上,往一边滑了滑。
裴容与伸手护住他的头,让他往后靠回树干上,却总要歪向一旁,索性自己把一边肩头放低一些,让李渡倚在自己肩上。
言语苍白,更何况李渡也并不是个会向人讨安慰的人,最终他只是道:“我之前确实对扶玉阁没什么了解,你告诉我,我自然更信你。”
“不想告诉你。”
李渡醉得说不清话。
“不喜欢你。”
裴容与被他难得的小脾气逗得想笑:“好好,不喜欢。”
“还委屈吗?要不要再喝一口?”
李渡肩膀颤了一下,声音闷闷的:“……不要这么问我。”
裴容与低头看到他眼尾有点红,抬手摸了摸他后脑,那是一种和哄小孩一样的手势,就像李渡曾经无数次对小十一做的那样。
“不用怕,我比你年长那么多,总不会嘲笑小孩儿。”
李渡抿了抿唇:“我不小了……孩子都养过那么多了。”
他掰着手指回忆:“世回、薇薇……还有言之,世回长大啦,不知道言之现在怎么样呢。”
他又模模糊糊说出几个名字,被裴容与直接拦腰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推了推对方的胸口:“又把我当小孩……不喜欢你,放开我。”
裴容与任他去动,把他抱得很稳,走进了竹楼。
“那种一只手抱小孩的方式,我也抱得动。”
他推开李渡的房门走进去,屋内昏暗,仅有的两根蜡烛点在供台上的神位前,映亮了排位上四个描金的字,乍一看竟有些晃眼。
傀儡坐起身,转头看着他们两人,但显然,李渡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境况。
裴容与俯身将李渡放在床上,转头拿桌上的茶杯去给他倒了杯茶。
这一转头的功夫,再回过身来,就看到那面容俊朗的傀儡已经把李渡揽在了怀里。
李渡面上的易容已经卸下了,面容并不见得多惊艳,但却秀致天成,叫人看着舒服。
他喝得醉了,脸颊和眼尾都浮上点粉色,下唇比上唇厚,上面还隐隐有未干的酒水,盈润润的。
他畏冷,此时又没有几分清醒的意识,习惯性地就把自己埋进了傀儡发着热的臂弯里,还犹嫌不够,用脑袋往热源处拱了拱,脑后的头发都翘起一缕。
裴容与用灵力暖热了杯中的茶,坐在床边正要喂他喝,傀儡却伸出手,从另一面握住了茶杯。
裴容与看了眼傀儡,并没有松手,傀儡却似乎并不能领会这举动中的含义,两只手悬滞空中,一时沉默无话。
裴容与同傀儡僵持一会,率先松开了手指。
李渡在这一小会的时间里已经几乎要睡着了,李夫揽着他的后背坐起一点,把尚还温热的茶水喂给他喝了。
傀儡却并不像个会照顾人的样子。
来不及吞咽的茶水分成两股,顺着李渡纤长的颈子淌下来,把领口浸湿了一小块。
裴容与看着他终于把茶水喝完,才转身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李对傀儡是完全没有哪方面的感情哈
(纯粹是睡觉抱暖水袋)
但是伪ntr很爽(阴暗地跳来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