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色明媚,草长莺飞。
地处北方的凉州却还并未回暖,然而这样并不影响小镇上人流如织,车马成行。
沿街卖的都是些皮具、牛羊和马驹子,商贩和街上行走的人中,时常能见到与中原人长相不同的胡人。
此时天色刚刚拂晓,街头各式各样的摊子就已经摆了出来。
街头的摊贩在大锅里用羊骨熬着汤,手上麻利地把羊肉切成薄片儿,整齐地码在盛了浓白羊汤的青瓷碗里,小葱切成碎末,和两勺辣子一起洒在汤里,激出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两碗羊汤配上一篮子炸得酥脆的胡饼,一起送到桌前,小贩招呼一声:“诶客官,您二位请慢用。”
坐在桌前的是两个青年男子,都长得人高马大,一人接过羊汤仰头喝了小半碗,而后又继续起方才的话题。
“依我看这边关迟早不太平,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还是得想法子另谋出路,要不到时战事一起,人家什么牛啊马啊的,哪还肯卖给咱们?”
另一人已经几口吃掉了一个胡饼,随意地用手抹了抹嘴。
“哪那么容易打仗?这二三十年前不刚打完了,现在还太平着呢。”
“你当我胡扯呢?我哥前阵子不是去应征当兵,说他们那军营里头还分什么这个派那个派的,就是不太平!说来也挺神奇,他最后进去,给分到个女人手下干,不知道到底什么名堂。”
另一人嚼着饼子,并不在意:“军营啊朝廷啊分个哪门哪派的,都一点不稀奇,哪天他们团结一心,不自个儿窝里斗了,咱们才该担心!”
“在女人手下干……那也不是没有好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到媳妇儿了,哈哈!”
“你大事不想,整天就晓得想婆娘!”
“哪来的大事,那都是你自个儿幻想出来的吧?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去边上那扶玉山逛一圈儿,指不定就讨着婆娘啦。快点吃,吃完了早开张,要不然生意都被别家抢去了!”
小贩一边揉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余光撇到面前又走来两个人,连忙笑着抬起头,正要出声招呼,却在看清时不由微微一愣。
稍矮的那男子一身素色长衫,手上缠了串莹润的佛珠,怀里抱着个周岁的小孩儿。
长相只是普通,但一身气质温和从容,剔透如玉,立在白汽蒸腾的街边小摊前,更显得格外出众。
他身边的人比他高出接近一头,一身玄色广袖长衫,戴一个垂着白纱的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身量极高,如同出鞘的一柄长剑,锋锐冷然,叫人不敢近前。
这二人正是从小园山前往扶玉阁,途径此处的李渡和裴容与。
李渡上前一步,把戴着斗笠的裴容与隐隐挡在身后:“要两碗羊汤,不要辣,另加三个酥饼,多少钱?”
小贩爽快地吆喝一声:“好咧!羊汤一碗十五文,胡饼一个四文钱,给您抹个零头,四十文!”
李渡从钱袋里摸出钱放在台上,随口问道:“涨价了?”
小贩“嗨”了声,低头从汤锅里舀出一勺奶白的羊汤:“羊肉的价涨了,我们生意也不好做嘛。”
李渡点了点头,和裴容与一起挑了张空桌坐下。
不多时羊汤和胡饼便一起上来了,李渡递了张胡饼给小十一,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吃。
又从袖中抽出一块条状的白丝绢,转头对裴容与道:“低头。”
裴容与低头取下斗笠,让李渡的手够到自己脑后,把丝绢系在了他眼前。
“怎么还要遮?”
李渡:“虽说此处没什么道门人士,但你这眼睛长得实在太显眼,未免麻烦,还是遮一遮为好。”
裴容与:“此处多得是胡儿,也并不很显眼吧。”
李渡:“胡儿多是蓝眼,就算有碧眼的,也断没有长成你这样的。”
裴容与:“什么样?”
李渡为了在他脑后打结,几乎凑在他胸前:“你好烦,不想夸你。”
裴容与勾唇笑了笑,呼出的气扑在李渡颈侧,痒得他缩了下肩。
天下十三州,其中九州归朝廷管辖,凉州正是其中之一,加上又临近北部关塞,横云作为天下第一的道门,门下弟子不便插手边关事务。
小园山上的传送阵可直抵凉州,但距离扶玉山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他们几人到达凉州后租了辆马车赶路,这回下来,是因为小十一肚子饿了,想吃这镇上街边的胡饼。
他抱着小十一下车,裴容与担心他独自遇到危险,也跟了来。
李渡给丝绢打好结,看到小十一吃得脸颊上都沾了酥皮,在身上也掉了点碎屑,自己又拿了一张饼,一点点掰碎了浸在热气腾腾的羊汤里。
嘴里对裴容与道:“羊肉是发物,这饼也油腻,最好不要多吃。”
裴容与有些无奈:“我那伤早好得差不多了,虽说还有些疼痛,但并无大碍,仔细养着便是了。”
李渡看他一眼:“你也知道要仔细养着?自己也不注意。”
裴容与端起羊汤喝了一口:“彼此彼此,你也没多注意。”
李渡:“你胡说,我最近都很注意的。”
自从知道了自己身上的连心印,李渡担心连带着裴容与和他一起受痛,不仅停了放血入药的法子,甚至对自己身上时时复发的伤痛都格外仔细些,竟然当真听着江北月和裴容与的话,老老实实地待在山上,不多走动。
所幸裴容与的伤本就恢复极快,江北月熬了几个通宵新开了药方,竟然缺了药引也有一定成效。
等到四月初他们出发的时候,李渡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从对面传来的痛感了。
在小摊上吃完之后,李渡又另买了五个饼,用油纸包了,带回停在街边小巷里的马车上,分给留在车上的江北月和李薇。
扶玉阁总部建在山上,那座山头也就随了它的名字,唤作扶玉山。
甚至连山头所属的县城,都随着叫作玉山县。
玉山县地处两州交界,说起来临近边关,实际上距离真正的关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胡商和中原商贩在此往来交易,是真正的繁华地界。
虽说名义上归雍朝朝廷管辖,但此处更像是扶玉阁一家的地界,连县城大门口的守卫,都是扶玉阁的人,正穿着道袍查看行人的文牒。
李渡一行人赶路到傍晚,终于到了玉山县的城门前。
几人跳下马车,江北月探头看了看城门,神色有些复杂:“他们这些人,穿着还挺正经的。”
小十一枕在李渡肩上,疑惑地问:“那不然还能怎么穿呀?”
江北月当他年纪小不知道,解释道:“这扶玉阁,其实就是合欢宗换了个文雅的称呼,你年纪小不懂这个。”
小十一噘噘嘴:“我怎么不懂?合欢就是——”
李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温和地笑道:“待会记得和哥哥姐姐们问好。”
小十一乖乖地应了。
江北月一脸困惑,但是旁边的李薇和李夫都是一脸淡然。
他又没那个胆子去和裴容与交流自己的困惑,只能闭上嘴,跟在李渡背后走向城门口。
他们几人显然是没有文牒的,江北月苦恼地皱皱眉,正在思考能不能掏点银子贿赂贿赂守卫。
就是不晓得扶玉阁这些人,同一般当兵的一不一样,该不会对金钱不是那么看着,只有那方面的兴趣吧……
他正想到一半,却见李渡直接走到了其中一个守卫面前,从袖中的储物袋里掏出一块雕成莲花状的白玉牌,道:“我找你们杜师兄,有劳。”
守卫定睛一看那玉牌,拱手一拜,径直向后走去了。
没过多久,从后方走出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神色欣喜,一见到李渡就一把抱住了他,把小十一夹在中间,差点喘不过气。
“世回哥哥……要挤死我啦……!”
杜世回这才反应过来,“哦哦”两声松开了手,脸上的笑意全无掩饰。
这么呆呆站了一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俯身拱手一拜,道:“杜世回见过李长老。”
李渡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这么生分,这么久不见,长得比我高这么多啦。”
“我这回来,是有事找你师父,他在不在?”
“找我师父?”
杜世回垂下眼,眼角都跟着耷拉下来:“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李渡正要开口,小十一就率先开口道:“世回哥哥都那么大了,还要娘亲特地来看你呀?”
杜世回瞪他一眼:“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要阿娘抱呢?”
小十一“哼哼”两声,伸手环住了李渡的脖颈:“我还没长大嘛,没办法。”
李渡:“……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杜世回还有些不满,但听到李渡这么说,还是道:“您来得不巧,师父前几日刚好外出了,不过他走前没有签掌门令,此时定然还在凉州之内,估计过不多久就回来了。”
“这几日您住在扶玉阁就行,山上有专为您留的住处。”
李渡回身,点了点裴容与和江北月两人:“这二人是我的朋友,和我一道前来。”
“这……”杜世回犹豫片刻,还是道,“恐怕还是需要验明身份,也不一定非要是官府签发的文牒,只要能证明身份即可。”
“啊?啊……”
江北月从怔愣中勉强回过神:“那个,能否借一步说话?”
杜世回知道他可能是不想暴露身份,引着他们几人走到墙后一个无人的角落。
江北月从袖中抽出一张朱砂描画的黄符,掏出火折子点燃,只见在那道印上空赫然浮现出一个碧色的符文印记,中心是一簇杜若。
江北月等那黄符燃尽,才对着杜世回拱手一礼,道:“——我乃杜若谷掌门亲传弟子,幸会。”
杜世回哈哈一笑:“幸会幸会。”
他转向裴容与:“阁下可有证明?”
裴容与自然是没有的,他还挂在横云的通缉令上。
虽说扶玉阁和横云近些年来也不太对付,但通缉令总还是能说明一点什么的。
李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我可以为他担保。”
杜世回:“但是我们扶玉阁的规矩,为人担保要……”
李渡:“可以。”
他几步走到裴容与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他是我郎君。我担保他此回前来扶玉阁,绝无恶意。”
气氛一时凝滞,没有人说话。
李渡当杜世回不信,在背后扯了扯裴容与的衣袖。
裴容与咳了一声,缓缓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杜世回几番欲言又止:“那个……”
杜世回:“扶玉阁的规矩,为人担保要立字据。”
李渡:“。”
裴容与:“……”
李渡刚想开口挽回,就看到杜世回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以及站在后方的傀儡:“你们三个人啊。”
李渡:“我——”
杜世回:“和师父一样厉害!”
李渡:“……”
李渡:“那个天色都暗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花想容这人,到底教了他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