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舍内装潢简朴雅致,隐隐飘散着一股线香燃尽成香灰的独特气味。
佛龛里摆着木雕的佛像,悯然垂首,宝相庄严。
佛前的蒲团因为用得久,已经显得有些旧了,但却并不因此而显得破败,反而更显出几分宁静的韵致,仿佛长长久久的岁月都尽数凝在了这小小一方天地间。
一侧的桌上叠着几张抄录好的《心经》,纸面上还不曾落灰。
仿佛这屋子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一趟,过不多久便又会回来。
床榻比一般的僧舍宽敞些,一个人睡有些太宽裕,但睡两个成年男人,却又显得小了。
李渡静静在床前站了一会,才又垂眼笑了下,坐在了床头。
裴容与却还依旧站着,李渡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卷轴悬垂而下,上面只有“静心”二字。
侧旁还有一行小字作题注——
“怀真于周开元元年二月十一”。
李渡捏着他的袖子拉他坐到自己身侧:“别不高兴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裴容与轻轻“嗯”了一声,任他用指腹打着圈揉自己的掌心。
李渡却没有立即开口,他不出声地揉了一会,才又道:“我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一直住到七岁。”
裴容与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这里?”
李渡却不回答,他仰头看着裴容与,蛇妖眼瞳浅碧,在未点烛的室内显出一点勾人的亮光。
李渡屈指挠了挠他的掌心,轻声道:“抱我一下。”
裴容与扶着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李渡在他颈窝里蹭了蹭,道:“在真正的藏真寺。”
裴容与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静心”,有片刻没有说话。
僧舍洁净,宁神静心,一时间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以及静静飘浮着的线香气味。
他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低头亲了一下李渡的眼角
“很晚了,睡吧。”
……
苜蓿草舂碎成末,和入蜜梨、桃子和甜杏一道打成的果泥,放进事先雕好的模具里压塑成形。
而后再要烘干,但近几日天气不好,总也不见阳光,李渡便使唤裴容与来手动加热烘干,效果超群,做出来的草饼品质上乘,甚至还颇有几分滋养灵力的功效,很得兔子的喜欢。
常南星身边的那只垂耳兔不知为何很喜欢李渡,近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蹲在他肩上嚼小草饼。
除了给兔子做小食,李渡还包了寺中早晚两餐的素斋。
什锦素面、白萝卜汤、清炒蚕豆、香煎豆腐、酒酿甜米、笋丝炒荠菜。
每一日都搭得别有一番滋味,即使都是不见荤腥的素食,也半点不叫人觉得寡淡腻味,连带着来寺里借宿的客人都翻了几番。
他们一行人都不是狐妖,李渡和江北月甚至并非妖族,气息与结界中的狐妖大不相同。
一群狐狸久居结界中,本来就对外来的生人多有忌惮,更何况人与妖之间还横着两百年前的血仇,看到他们不说愤恨难当,也都是敬而远之的。
然而李渡究竟不是一般人,他在哪都格外招人喜欢、惹人亲近。
即使只是自己安静住在寺里,摘菜做饭,看书弹曲,也能招惹到一堆年幼的小狐狸跑来找他玩。
李渡留他们一道吃晚饭,饭后和裴容与去街上散步,把吃饱喝足之后困得变回原形的小狐狸们装在身后的竹篓里,一团一团分发回各自的家里去。
如此没过几日,小狐狸家里的长辈们便也纷纷同他熟络起来,白天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和自家的小狐狸一道往寺里来,闲闲散散地过上一整日。
李渡大多时候仍然做自己的事,但这一处地方多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就平白添出几分岁月悠长的静好意味。
僧舍前的小院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狐狸,常南星每每傍晚处理好事务,跑来寺里找兔子,都要看得愣上一愣。
他从李渡肩上捞起自己的兔子,有些感慨地笑了笑。
“如此盛景,倒让我想起两百年前,怀真大师在藏真寺救济落难妖族的情形。”
李渡正坐在僧舍外的台阶上,拿着木梳给一只白狐狸梳尾巴,闻言动作顿了顿。
没能继续得到服务的狐狸不满地“呜呜”两声,叼着他的手指很轻地咬了几下。
常南星也回过神来,低头道:“抱歉,是我失言。”
李渡笑了下:“没事。”
他又继续起手上的动作,木梳一下一下缓缓顺过狐狸雪白的毛。
“怀真大师以天下众生为己任,岂是我所能比的。”
他抱起怀里的小狐狸:“你好软,我可以闻一闻吗?”
小狐狸害羞地抖了抖耳朵,把自己蓬松的、毛绒绒的尾巴递到他面前。
李渡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埋在狐狸尾巴里吸了两口。
他抱着狐狸抬起头:“看嘛,我做事向来有所贪图,怎能同藏真寺的大师们相比呢。”
“李李。”
台阶上围了一群眼巴巴等着的小狐狸,一个个都捧着自己尾巴蹭在他身侧,眼睛里好似都泛起委屈的水光。
“我的尾巴也软软的……”
“软软的。”
“尾巴在院子里晒了一天太阳,香香的。”
常南星:“嗯……”
裴容与:“……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
虽然中间历经了一段波折,但他们暂住在这结界中,竟又阴差阳错接续上了之前在锦林苑的闲适日子。
几人过得都还算安闲自在,只有裴容与时常不是很自在,他不喜欢李渡天天玩狐狸。
他一不自在,李渡晚上就睡不好,李渡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什么精力玩狐狸,为小狐狸们晴空万里的生活平添了一丝阴霾。
但更多时候狐狸们其实是无辜受累的,因为最令裴容与烦心的不是狐狸,而是被李渡放在储物袋中带进结界的傀儡。
傀儡是扶玉山秘术的载体,是连在李渡和“亡夫”之间的线。
李渡奔波劳苦攒了一身的功德,都是借由傀儡遥遥送去的,叫他夜里无数次辗转反侧大汗淋漓的伤痛,也都是借由傀儡送来的。
好在“亡夫”一年多来没受过什么太重的伤,李渡也就再没有同那傀儡欢好过。
李渡对此表示过疑惑:“……感觉最近每次疼都和你受伤对得上,也就是说他一年多都没有受过伤……”
“好奇怪,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还是因为我和傀儡待的时候太少了?”
裴容与面色平静地拿走他手里的狐狸:“吉人自有天相呢。”
“刚好你不用替他疗愈伤势了,不是吗?”
“这倒也是……”
李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沉默坐在一旁的傀儡。
他动作一顿,忽而明白了裴容与话中的意思,垂眼抿了下唇,话里跟着含了点赌气的意味:“随你怎么想。”
“之前我让薇薇带着这傀儡一道跟着小江走,有快半年都没有同它待过。如今想来,这傀儡究竟是秘法所托,最近还是该多和它待一待,将这半年错过的补起来些。”
裴容与:“……”
他除了某些特定的场合,大多时候都还是纵着李渡的。
所以当天晚上,傀儡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被赶到门外。
李渡抱着被子,背对着不看他,又被他轻轻拧了下耳尖,从后抱着揽进了怀里。
他困倦得厉害,闭着眼将将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了寺中叫早的晨钟。
晚上睡得晚,早上自然也起不早。
李渡还没睡醒,就感到有一团在自己胸前拱来拱去,蹭到他本来就肿了还没消的地方,有点疼。
他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在身前摸了摸:“别闹,让我再多睡一会……累死了。”
“嗯?”他本来以为是蛇在闹,结果手里摸到的却是一团毛绒绒的。
他稍微清醒了点,睁眼看到了正叼着草饼嚼嚼嚼的兔子:“是你呀。”
“……小兔子,怎么又跑来我这里了。”
他说完这个称呼,忽然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一瞬,彻底没了睡意。
裴容与手臂环过他的肩头,在兔子身上揉了两下:“小兔子,怎么了?”
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喉间的一点震颤几乎贴在李渡耳边,烫得他耳尖都红透了。
兔子身体一僵,似乎想要踢人又不敢,最终只是低头继续啃草饼了。
李渡揉了揉眉心,挪开他的手坐起身,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常南星焦急的声音。
“白瑛姐!白瑛姐——”
“唉,又跑到哪里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叩叩”在房门上敲了两下。
“李道长,我家兔子是不是又跑你们这儿来了?”
李渡刚把衣裳披好,顺手把裴容与昨晚掉在地上的外衫也捡起来递给他,这才扬声朝外头道:“在我这呢,请进吧。”
常南星道了声“失礼”,推门进来,从李渡手里接过了依然在嚼嚼嚼的兔子。
他找到了兔子,明显稍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在犹豫着应当如何开口。
“咳,那个……”
李渡:“出什么事了吗?”
“嗯,咳,也没什么大事。”常南星低头一下一下捋兔子身上的毛,被吃完草饼的兔子狠狠咬了一口。
“就是我们这结界近日有些不安稳,我听闻道长精于此道,颇擅符阵,就想着是否能麻烦你帮忙去看一看。”
他抬手比了个大略的方位,道:“结界有数个出入口,你们进来的那个是最靠近皇宫外围的。”
“从此处再往北数十里有片桃花林,也是结界的进口之一,往外接的是宫里的御花园,嗯,也不知究竟为何,近来总有些说不清的动静。”
他一直垂眼看着兔子,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在下,咳、在下于这符阵一道上的造诣,委实是有些拿不出手,所以只好来麻烦……”
他既然这样说了,李渡自然不会拒绝。
他站起身,回头看见裴容与批了外衫靠坐在床头,颈侧还有星星点点的红痕,仿佛他自己才是昨晚上被欺负的那个。
李渡:“。”
李渡:“出门了,快点起来。”
裴容与顺了两下自己身前的头发:“累,起不来。”
李渡:“……”
裴容与貌似十分惋惜地垂眼叹了一声:“我就不跟着去了。”
他点了下角落里静静立着的傀儡:“哦对了,不是说最近要多处一处,带着它一起去呀。”
李渡:“……你又在那撒哪门子气呢。”
裴容与:“我是好心建议。”
一旁的常南星还抱着兔子看着,李渡不好多同他掰扯,索性也就照着他说的做,出门时顺手把傀儡也捎带上了。
常南星不清楚他们几个的关系,好几回忍不住侧眼去看。
“话说回来,这位是……”
李渡沉默一瞬,道:“我前夫。”
常南星:“……?”
常南星:“前、前夫,不是,咳,我的那个意思是……”
李渡转头看他一眼:“传送阵到了,请开阵吧。”
常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掩着嘴清了清嗓子:“抱歉抱歉,这就开。”
李渡:“……”
皇城结界入口虽在宫内,其占地却比皇宫大出不知多少。
结界中每个聚居地都设有传送阵,将散落各地的“县城”连成一线。
两人迈入传送阵再出来,走了不多久的功夫,便到了常南星所说的那片桃花林。
江淮的春天消逝了二百多年,妖族结界中的春天却从未走过。
桃林广阔得一眼望不到头,眼下正是五月初,眼看就要到暮春,但结界中的桃花开得格外久,至今还是一片夭夭灼灼,起风的时候就飘起淡粉的碎雨。
李渡有些出神地望着空中飘的桃花瓣:“这花开得真好。”
“……就像我小时候,桃花也是开得这么好看。”
常南星闻言侧过身问:“道长家乡也有桃花?”
李渡眨了眨眼,笑道:“算是吧。”
常南星识趣地不再多问,继续抬步往前走。
李渡走在他身后,忽然想起些什么来,赶忙开口道:“等等——”
只可惜为时已晚,常南星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又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一切都只发生在这一刹之间。
常南星脚下符文亮光一闪,本来闲散飘落的桃花瓣凝在半空中,密密匝匝地朝两人压过来,几乎只一瞬间就将他们围堵得动弹不得。
桃花如针如雨,将本来晴好的天色遮得黯淡昏沉,如利箭般飞射而来!
李渡头疼地揉了下眉心,伸手抻开一道符印。
已然飞射到两人面前的花瓣触到符印,忽而又势头一顿,不再继续逼近,却依旧环绕在两人身周。
李渡将傀儡拉到自己身侧,以免被外侧的桃花伤到。
他回头看常南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自家防御外敌的阵法,怎么自己连怎样会触发都不知道?”
常南星不太自然地拢了下鬓边的头发:“咳,这个……”
“这符阵呢各个进口都有,本来是不该这般轻易就触发的……兴许是日前你们几位强行从外打开结界,身上气息也与我狐妖一族有异,嗯,才使得这阵变得格外灵敏些。”
他低头道:“想来是因为我身上混着你们的气息,这才一踏入符阵边沿……便就触动了杀阵。”
李渡:“……”
他轻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傀儡:“如今我身上灵力不足,又带着这不通功夫的……我前夫,想来要闯出去也须得多费些心神。”
他指尖在身前抻开的符印上点了几下:“让我想想,约莫再要一二个时辰就成。”
常南星果真如他自己所说,与符印一道上堪称一窍不通。
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上前去给李渡添乱,只不出声地看了他一会,才又开口道:“几个时辰倒是没什么要紧,只可惜要赶不上庆贺端阳摆的宴席了。”
李渡这才记起来:“今日是端阳节,我都忘了。”
常南星:“你们住的那地方,每逢节庆多是在藏真寺前摆宴席的,流水席和卖酒卖糕点、粽子摆得里外都是,端阳节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寺中戒荤戒酒,这一日却不拘着规矩,专供的雄黄酒最是浓醇馥郁,可惜只供早上这短短几个时辰,眼下我们被困此处,恐怕是要赶不上去讨一杯……!”
他话未说完,李渡便忽然转回头来看他,指尖的动作跟着一滑。
方才被压制住的桃花雨重又席卷而来,从他鬓边险险擦过,“哧——”一声割下了他的一缕头发。
他的神色也跟着凝沉下来,一贯柔和的笑意也消退不见了。
他轻声重复道:“雄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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