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不是均匀地走在路上,而是不断左右移动,像非要照到什么东西似的。灯照到哪里,阿城就看到哪里,迟钝地想着,庄小满是不是落东西了。
那灯在田埂上逡巡了好久,好不容易走到一头,又辗转回去,看那架势,有再循环两次的可能性。
阿城终于看不下去 ,他朝灯的方向走了过去。他走夜路从不需要点灯,只要稍有一点月光,就能顺利走到任何地方。没一会,他走到那盏灯旁边,看见庄小满坐在地上,正脱掉鞋,挽起裤腿,是准备下田的意思。
他拍拍庄小满,提起灯笼靠近自己的脸,让对方能看见他的口型,“说”:你在找什么?
庄小满的声音跟蚊呐似的:“蝗虫,我的蝗虫不见了。”
阿城像被人砸中了心口,只觉得又闷又痛,“说”:你起来。
庄小满摇了摇头,委屈地说:“我得下去看看,万一掉在田里了呢?”
阿城蹲下身来,“问”他:这里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不明天来找呢?
庄小满刚想脱口而出说“蝗虫没在身边就睡不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别过头不看阿城,自然而然地换了个答案:“我就想找到它。”
阿城圈过他的肩膀,温柔地“说”:小满,我再编一个送你吧,比之前那个更大,更漂亮,怎么样?
庄小满转过头问他:“你还会送我?”
阿城笑了,“问”他:你想要吗?
庄小满立马点点头。
阿城放下他的裤腿,帮他穿上鞋,扶起他,再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碎屑。阿城把灯笼递给他,“提醒”他:看路。
他牵起庄小满的手腕,走在前面,一步步淌开田埂边的杂草,给后面的人试探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
阿城把庄小满引回了自己家,递给他一把蒲扇,让他坐在门口乘凉。阿城进了屋,点上油灯,拧了一把湿毛巾过来。
庄小满接过,随便在脸上抹了两把就把毛巾递给阿城。阿城将他额角的发撩开,用毛巾擦拭着那一块还没干的泥土,他笑着做口型: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庄小满小小惊讶了一下,他以前总觉得阿城木木的,但从这句话来看,好像又不是这样的。
阿城再把他的脸细细擦了一遍,又抬起他的手,把爪子也擦了一遍,连爪子缝都没放过。庄小满觉得这个过程特别怪异,但他同时感到舒适惬意,就像阿城以前问他被稻草割了之后疼不疼一样,明明是非常无关紧要的事,但被另一个人予以无微不至的关怀时,他承认,他带着不适感沉溺其中了。
阿城将他领到床铺面前,让他睡下。庄小满讷讷地躺下,忐忑地想阿城要是睡旁边的话,自己应该背朝他还是面朝他啊?
不过阿城没有给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只见他去到柜子前,翻出几件破烂衣服,走到柴堆边,将柴堆整理了一下,再把衣服铺上去,他坐到衣服上,“问”庄小满:要熄灯吗?
庄小满“嗯”了一声。阿城就站起身来,走到油灯前,吹灭了灯。他很久都没做过这个动作了,因为以往都是站在远处一弹指,灯就灭了。
灯一灭,周遭突然黑了,阿城摸黑来到柴堆前,一躺下,柴堆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又很快归于寂静。
庄小满忍不住侧身看向阿城,温柔的月色蕴出朦胧的轮廓,他们中间隔着一张饭桌和一根板凳,他能看到他,但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姿势,猜想对方也是看不清他的,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很安全,很静谧。在放松的安谧中,庄小满的脑海中冒出一个问题:柴堆睡着不比床舒服,这是他的床,为什么要让给我睡呢?庄小满是想不通的,但易萧风同样想不通,这背离了他平日遵循的逻辑——人都是自私的,除非需要表演给其他人看,不然不会呈现无私。
就像他之前分给阿城樱桃,不是真心要和他分享,而是要表演一种“爱意”。他救村长的女儿,也不是他爱心爆棚,而是要表演给村长看,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好让他在村里里有个立足之地。
但阿城没必要表演啊。退一万步说,他在演什么呢?演给谁看呢?想得到什么反馈呢?
庄小满绞尽脑汁也没想通他这样做的目的,但这个问题无疑很催眠,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城家的大公鸡就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嗷”一嗓子就把庄小满吓醒了。庄小满猛虎起身,“啪”地给了它一个大比兜,把大公鸡扇了个脸着地,起来后连忙夹起尾巴,飞快滚出了房间,跨门槛时,不甘心地撅起屁股,屙下今天的第一泡屎。
庄小满捡起地上的鞋子,朝它扔了过去,公鸡使出“大鹏展翅”飞出大门,完美避开草鞋攻击。
庄小满穿着一只鞋,打着掰掰跳到门口,捡回了另一只鞋,对着正钻母鸡堆里的公鸡吼道:“等着,早晚炖了你!”
他去灶边的水缸里打水洗脸,经过饭桌时发现上面有个竹罩子,边上摆着一只竹编蝗虫,比原来那只更大,更威风。
他拿起蝗虫,眼里溢出温柔和笑意,心情非常好,刚才被大公鸡吵醒的不爽一扫而空。阿城说话算话,真的给他编了一个新的!
阿城人呢?
庄小满提着竹蝗虫跑出屋子。往阿城的土地一看,就找到了他。庄小满跑过去,来到阿城身边,把蝗虫伸到阿城面前。
阿城把锄头往胸前一抱,揩了把额头的汗,笑着对他“说”:醒了。
庄小满笑着,把蝗虫颠到他肩上:“对啊,阿城哥哥,你家的公鸡好吵!”
阿城轻轻握住蝗虫,防止它往脸上蹭,“问”他:吃早饭了吗?
庄小满看着他的口型,疑惑道:“早饭,哪儿呢?”
阿城连忙边打手语边“说”:在桌上,用竹罩子罩起来的。
“哦,那个罩子啊,我没打开。”他想起来了,竹蝗虫边好像是有个罩子,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那个罩子上面,也不会想到打开它。
阿城把他牵到路边,防止他鞋子在泥巴里踩脏,“说”:你回去吃早饭吧。
庄小满看完他的口型后摇摇头:“我不饿,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想看你在干什么呢!”
阿城转过身,捧起地上的皱麻纸给他看,庄小满翻开麻纸,看到里面许多棕褐色的种子。
“这是什么的种子啊?”他问阿城。
阿城做着口型:萝卜。
阿城松了整块土,再挖出一列列小凹陷。他抓了一小把萝卜种子,隔一点距离就撒两颗,一直撒通整列凹陷。
阿城再拿过锄头,给它们盖上薄薄的土。庄小满就在路边看他娴熟温和的动作,莫名有种幸福感,就像吃饱饭一般。
阿城走出土地,来到路边。
“这就完了?”庄小满没看够。
阿城笑着点点头,把没种完的萝卜种子包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萝卜呢?”庄小满又问。
阿城“说”:三个月后。
“还要这么久啊。”庄小满不满地说。
阿城看他转过身去的背影,连竹蝗虫都抖得怏怏的,突然生出一股冲动,跛行上前,搂住他的肩膀,“问”他:你喜欢吃什么菜?
阿城走在他左边,正是眼睛覆了白布条的那一边,庄小满于是抬起他的手,闪身到他右边,再把他的手抬起来,覆在自己肩膀上。
“嗯……”只要是能入口的,他都喜欢吃,如果非要挑的话,他选择加了盐的。
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说哪样好,只好先抛了句过渡的话:“什么都行吗?”
阿城愣了一下,“说”:得在地里能长出来的吧。他回头指着萝卜旁边的一块地对庄小满继续“说”:你想吃什么,我去镇上买种子,或者去邻里家借,以后我请你吃饭,你就能吃到你喜欢吃的菜了。
阿城边说边看到庄小满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兴奋雀跃,只见他双眼晶亮,抓过阿城的衣角说:“是不是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阿城被他的明眸蛊惑,只晓得怔怔地点头。
“那我得好好想想!”庄小满放开阿城的衣角,来到房屋前的地坝上,往下看。这里能毫无遮挡地看到村民们的田土,看他们都种了些什么。
俯瞰下去,肥沃的田地里种着芹菜、菠菜、辣椒、玉米、地瓜,浅一些的池塘里还有大片大片的荷花,庄小满知道那底下有壮硕的莲藕。太多了,太丰盛了,要是让他选,还真是难做决定。
他将目光移到村民们的屋子旁,那里长着许多瓜果,一年四季都有红红绿绿的果子成熟。庄小满回忆着每种果子的味道,有一种尤其喜欢。
拿定主意后,他欢喜地跑到阿城身边,说“我想种一株枇杷。”
阿城想了想,对他“说”:枇杷每年四月播种,结果需要五到六年。栽种期间需要施肥浇水,防洪涝虫害,要是养护不好,说不定五六年过后都吃不上。
庄小满看完他说这段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对他说:“我还是想种一株枇杷。”
阿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