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则妖,人则人,人妖殊途道难同。”
这是我师傅传于我的信条,我作为斩妖人务必得恪守此信条。不得迟疑寡断,不得让诸般情绪附加于刃,不得使刀身变沉……
可,我最终却没能真正斩去那些情仇恩怨。
我料师傅他老人家也没能真正斩断……
爹娘赐予我易冰凝之名,这不是为了冰清玉洁之意,而是要镇住我一身的凶煞。
我的诞年为洪武最后一年,诞辰为除夕夜前一天的子时初刻。
此乃一年之终末,改元换朝之前夕,是世间阴气最重之时,汇聚了一年一朝之中所有的凶戾煞气与恨憎冤屈。
这一切都正待除夕时拔除。
洪武年间是诸多冤惨命案齐聚的一朝,光蓝玉一案就牵连数万条人命……
子时初刻又是一日之中最为大凶之时。
我的生辰八字寸不沾阳,生来便是为凶煞极阴之体。
爹娘想压住我这八字中的极阴煞气与大凶大灾,故赐我冰凝之名。
这是以毒攻毒之法,只有将至阴之气镇凝为冰才不会被其所伤。
只有我心封锁,将情感淡泊,无欲无求,不憎不恨,不欢不爱,无喜怒哀悲乐的像一座冰山,才不会伤及身边人……
我是将门千金,乃家中独女也是独苗,虽生的不吉不祥,但也依然备受家中恩宠。
我还年幼时爹爹就给我物色好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给我备好了一条能享受富贵荣华一生的道路……
我家道最辉煌的时候要属我爷爷那辈。
我爷爷曾随洪武大帝打天下,山河大定之后因功勋卓著而获封侯爵,官拜上十二卫禁军所指挥使之一。
建文元年十一月下旬,我的爷爷旧伤发作后又染风寒不幸患得了炎症。那曾顶天立地的老爷子就此一病不起,给我过完了第一个生辰后不久便因病而逝。
老爷子逝去后,其官爵便世袭给了我爹爹。
要如果天下时局不变那我也能沾一沾我家那老爷子天大的福气,学着京都的那些个纨绔公子哥们整日勾栏听曲,遛鸟逛窑……
要如果生得是个男儿身,那没准还能娶上几房娇妻美妾什么的……
但世间之事却总是要与愿违。
靖难之役,天下大变,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燕王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将战火以迅雷之势席卷了整个天下。
战火很快便也烧到了金陵城。
建文四年,我爹奉命死守皇都,燕王的大军攻破了城之后,我那爹地便带着他对建文皇帝的那份忠诚死在了战场之中。
奉天靖难之后,坐上龙椅的燕王改年号为永乐。
而永乐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建文旧臣残党。
我家也在那张清算名单之中。
我娘亲死在了屠刀之下,一大家子里除了侥幸出逃的家仆外现还存活于世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能幸免于难并不是因为我自身有多大能力,我当时只是一个四岁的娃娃。
更不是因为我年幼而被网开一面,搜捕靖难遗孤的兵马不会顾及自己屠刀所向的是几岁的孩子……
我能幸免完全是因为与我家为世交的冷氏一家极力保我,所以才苟得了一条小命。
从此,我只得改名换姓,遮掩性别。
我不再是易家的千金大小姐易冰凝,而是冷家老爷在外风流时留下的一个私生子,冷凝川。
为了生存我开始将自己当做是男儿来看待。我开始读书习武,但有闲暇便舞刀弄枪。
我不再着女装,不再对镜穿金戴银纠结盘何种发式,我隐去了一切与少女与可爱有关的事和物。
我开始束发戴冠,时时刻刻都以男装打扮,学男人聊天,学习他们的荤话。
我变得不喜绚丽鲜亮之色彩独爱黑白。
十三岁时我便腰马娴熟,武艺身法略有小成。
我不敢和人谈及我的过去,不敢和任何人倾诉,因为那只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至于,复仇……
起初我也将此当做人生目标,可年纪稍大一点后我才明白像我这样的蚍蜉根本无法去撼动大树。
我就是个小虫子,小蚂蚁,所有的靖难遗孤都只是小虫子,小蚂蚁。
永乐的天下没有靖难遗孤的容身之所。
靖难遗孤们对永乐皇帝发起的每一次刺杀行动都成了他人建功立业的登高石阶……
在朝堂之上,在皇城之内,一场又一场的刺杀宣告失败……
渴望复仇的靖难遗孤们不是死在了行刺的现场就是死在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死在了诸多酷刑之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间磨灭了我对灭门一事的憎恨。
那年,我当上了兵马司的捕快,这是一个只能混日子的九品芝麻小吏,前途渺茫……
……
永乐一十三年,正月甘七。寒冬初过,春回大地。
金陵城的街道上还遗留着丝丝年味,一些人富贵家府邸大门上的福字大红灯笼还未舍得摘去。
上一年,永乐皇帝二征漠北大破蛮夷,所以这一年的春节,格外喧闹,炮竹齐鸣,锣鼓通天。
除夕夜里漫天开着七彩的花火,俨然一副盛世繁华之景。
街道上更是挤满了人,如山如海,歌舞升平,不分昼夜。
但元宵节后才一周,这金陵城便又重启了宵禁令。
身为兵马司巡夜捕快的我像往常一样敲着锣重复喊着“戌时已过,闲人勿出”。
与我同行的是另一个兵马司捕快,他家老子给这小子起了个小名叫二狗子,他姓李,所以我喜欢叫他李二狗。
李二狗子的身体娇弱的厉害,据说他能混得捕快之职完全是因为他老子是个小有家资的富商。
虽然官是买来的,不过李二狗这人吧倒也不坏。他长相普众,为人憨直,对待朋友同事大大方方的没啥心眼,喝酒吃肉也总抢着付钱。
唯一可惜的是他喜好女色。并且还喜好的厉害,隔三差五就要去逛青楼,美其名曰‘排忧解难’。
呵,毕竟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嘛,都二十有三了也没讨到个老婆,所以有方面的需求也很正常……我虽能理解但还是对李二狗子抱有了一些鄙夷。
我敲了敲铜锣,声音清冷又一次重复喊道:“戌时已过,闲人勿出!”
一旁的李二狗有些不耐烦了,“哎,凝川。你大爷的,快别敲那个破锣了,吵的我耳朵疼死了!”
“那不成啊,咱会被人说疏忽职守、浑水摸鱼的。”说完,正拐过街角之时我又敲了三下铜锣。
我这敲出的节奏很是欢快,我相信只需有唢呐伴奏我便可演奏出大喜大庆的乐曲来。
李二狗提着一个灯笼,将前方道路照的忽明忽暗。
他骂道:“去他娘的!我看谁敢如此厚脸皮,平时请客吃饭的可都是我!”
“那可不,咱东城兵马司上下所有人可都称你是财大气粗的富家子弟呐~”我说着,玩心大起,捧哏着就将铜锣又敲了三敲。
“铛、铛铛!”
“可你就是再大方也敌不过这世道人心呐~要我说,这酒肉之友还不如那路边野狗呀~”
哎,可算压上韵了~我心有窃喜,没忍住便又敲了几下铜锣。
“铛、铛铛!”
那李二狗终于是被我敲烦了,他把手一横就夺了我的敲锣棍,“靠!别特么敲了!这大半夜的,路上连个鬼也没有,敲了也是白敲!”
我两眼一翻只得作罢,将小小的铜锣收起,挂在束腰带上。
那李二狗喋喋不休道:“这进了宵禁时段后还敢在金陵城大街上走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咱俩这种仕途走了背字的巡夜捕快。另一种人则是锦衣卫。”
“咱这里那可是天子首府,当朝皇都,在这当今天子的眼下谁敢上街作奸犯科?”
“是啊,是啊。还是你李二狗子大人有高见。”我语气很是敷衍着说。
那李二狗子没听出我话中的调侃。他越说越来劲,他得意着道:
“所以呀,凝川兄弟。咱该偷懒时就得偷懒。”
“你说咱这一个月俸禄才几两钱?何必要尽忠职守呢?案情都由大理寺担着,大理寺卿没那能力去追的案子,那就交由锦衣卫……”
“而咱这五城兵马司,简直就是一个臭水沟子!巡夜、巡城、站岗、张贴告示、驱赶小摊商贩、抓小偷、撵乞丐……什么脏活累活全都让我们干了,可建功立业的机会却他娘少的可怜。”
“我们和清理粪坑的还有什么区别?妈的,就差给人擦屁股了!”
“嗯嗯嗯。”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总结的不错,可比喻手法我着实不敢恭维。”
李二狗子憨憨一笑,之后又变得沮丧,他说:“哎…咱这苦当差的日子,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哟~”
我挤兑他道:“你还想出头?哼,别做白日梦啦!咱既然都混到兵马司当差了就别指望能有机会破案立功咯~”
“你没有点银两去上下打点就别指望能升迁。要我说,啃啃皇粮,混混日子就得了呗~”
李二狗子一拍大腿,“可我不甘心啊!哎,你能甘心嘛?凝川兄弟!凭什么就我们倒了血霉,凭什么就我们兵马司干脏活累活?”
我说:“那你想咋样啊?”
“我想调去大理寺当捕快!”李二狗子憧憬着忽又改口:“不!我想调去锦衣卫!只要能去到锦衣卫,保不齐我还能混个小旗官当当呢。若是撞上大运,没准还能当上总旗,甚至是百户大人!而真要是让我当上百户,那我可就是光宗耀祖啦!”
“就你?还百户?噗哈啊哈哈~”我没忍住哄笑。
我止住笑意将李二狗子上下打量。
“啧啧啧…”我咂舌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
“就你这身子骨别说去当锦衣卫了,我看你啊将来在洞房花烛夜里让新娘满意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