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嫣眸光幽静,站在原地,打量着眼前满脸震惊的檀姑姑,若有所思。
念越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里雾里赶上前,边拾起水桶,边向檀姑姑介绍:“姑姑,这就是小的跟您提过那位,薛姑娘。”
檀姑姑连连点头,走近两步,眼神亲切:“你也姓薛?”
她说着就要去牵薛玉嫣的手。薛玉嫣却不动声色将手向后抽了抽,语气轻柔,声音试探着压低几分:“檀姑姑好。初次见面,我不太懂府上规矩,还请姑姑多关照。”
檀姑姑愣了两秒,点点头,恍惚的神思终于回归:“……好一个娴静礼貌的小丫头。”
看来是不太像了,薛玉嫣默默松口气。
她能从檀姑姑的反应中判断出异常之处,也能看出,这些事恰好是念越所不知情的。
只是如今到底什么情况,薛玉嫣也不太明白。她只温温柔柔笑着,站在一旁听檀姑姑和念越交涉。
“让老身给这位姑娘派活儿?那可使不得!”念越说明来意后,檀姑姑立刻连连摆手,恨不得把人直接赶回去,“没有殿下同意,老身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念越急了,“殿下亲口说了要让薛姑娘做侍女啊。”
薛姑姑摆手不说话,满脸写着明晃晃的“你不懂”。她笑眯眯抬头看了薛玉嫣一眼,又看了一眼,心满意足拎着水桶走了。
青云满脸迷惑,念越在原地打转,薛玉嫣望向檀姑姑离开的背影,眼神微微冷。
“这可怎么办呢?”念越急得直跺脚,“殿下交给我的事又没完成,回去肯定要挨训!”
他目光寻来寻去,倏忽落到了墙角的银花剪和竹锹上,突然眼前一亮。
“薛姑娘,不如小的给您找点差事?”他兴冲冲跑过去,一手拎起花剪,一手将竹锹扛上肩头,欢天喜地迎到薛玉嫣面前,往她手中递工具,“小的看殿下窗前花叶太茂,薛姑娘就去那儿修剪一下花枝吧!”
“你……”青云刚要说什么,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
“念越!”
秦北衡面色冷沉,如狂风骤雨来临前阴云密布的天空。他大步流星从庭外进来,一把夺下念越递到半路的花剪,冷声质问:“你给她这个做什么!”
薛玉嫣转眸望向他。男人身上披风未解,风尘仆仆,锦服携着霜月残留的寒意,显然是奔波一夜刚回到太子府,就立刻赶了过来。
他这么急是为什么?
觉得她一个王妃做侍女不妥,还是害怕檀姑姑瞧见她?
她垂眸,冷冷无声一笑。
谁能想到越王的正妻,竟会与太子珍而重之的某个女子容色极其相似呢?
连念越都不知道。
此时的念越头脑发懵,愣怔抬头看了秦北衡一眼,赶紧解释道:“檀姑姑不肯给薛姑娘派活儿,小的就想着让薛姑娘去修剪花枝……”
他瞧着秦北衡满脸怒气,也意识到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低垂着头心虚起来:“是不是小的自作主张,惹殿下不悦了。”
“……没有。”秦北衡面无表情道,“你做的很好,孤不是在怪你,回去吧。”
念越瞬间像得到了什么赦免般,眼前一亮,兴冲冲跳起来:“那小的就不打扰殿下跟薛姑娘独处了啊,殿下一会儿见!”
说完这话,他奔到青云身边,硬生生把青云也拽走了。
庭院中瞬间只剩下秦北衡和薛玉嫣两人。薛玉嫣垂眸一言不发,秦北衡沉沉凝视着她,半晌,才低低叹口气。
“孤的人这般为难你,你都不知道拒绝么?”他幽幽问她。
“这是为难吗?”薛玉嫣抬起秋水般明净的眼眸,无谓笑笑,“殿下一言九鼎,臣女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自然反抗不了。”
这句话似乎隐隐触怒了秦北衡,他冷嗤一声:“是么?孤倒是有意让你做事,但你会修剪花枝么?就算你会,你愿意在太子府修么?”
他附身将银花剪放回原处,淡淡道:“就算是孤发了话,你不愿接受,也可以争取。念越性子温和,你拒绝这件事,他只会想方设法来瞒着孤,又不会强迫你去。”
“您对下属可不是这样的。”薛玉嫣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道,“世人皆知殿下说一不二。”
“是么?那就当孤今日心情好,破一回例罢。”
“多谢殿下。”
两人的对话礼貌又疏离。薛玉嫣不断猜测着他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又怀揣了秦北衡的秘密,自然心不在焉。
至于秦北衡在想什么,她也无从得知。
过了良久,秦北衡转过身,眸色意味不明:“见到檀姑姑了?”
“……是。”
“檀姑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秦北衡无波无澜,神色如常道,“若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越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是记性不好,还是有些事秦北衡不想让她知道呢?
薛玉嫣垂眸琢磨片刻,却也只能乖巧回答:“是。”
“听说二弟醒了,若他来太子府,孤会派人接你过去。”秦北衡瞧着她心情不好,顿了顿,还是提起了秦北溪。
“这几日乖乖在府上待着,等二弟过来。外面风云涌动,你若乱跑不小心惹出事端,孤也难救。”
薛玉嫣眼睛这才重新闪出光彩,由衷点头:“麻烦殿下了。”
然而当日傍晚,她就得到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你说什么?逃出去?”
“姑娘小点声!”青云吓得花容失色,东张西望,生怕有人从窗下经过。
薛玉嫣抚着心口,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你是说,越王不来接我,反倒让我从太子府往外逃?”
可是秦北衡早上才警告过她不许逃走啊!
“错了,错了!”青云急得直跺脚,“姑娘,您不知道。是二殿下不来吗?是太子殿下不让!我今儿偷偷跟线人见面才听说,二殿下前前后后来了三次,太子殿下通通拒见!”
薛玉嫣心中重重一沉,仿佛几百只铜锣在耳边猛地敲响,震得她头昏耳鸣。
她早该想到的。
她长得像秦北衡十分在意的女子,太子见她如见旧人。
所以,她走不掉了。
薛玉嫣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勉强维持住镇定,看向青云:“我要怎么做?”
“姑娘,您别怕。”青云知道她上回没能逃掉的事,紧握住薛玉嫣的手,轻声交代。
“二殿下身边有太子殿下旧时的幕僚,对太子府地形极为熟悉。到时候会有人扮成太子府侍卫,在后花园芙蓉池边接应您……姑娘,奴婢会先留一晚,第二日早上侍卫换班时再趁机出去,您不必担心。”
“一起走。”薛玉嫣道,“太子殿下警觉,若有人成功逃出去第一次,必定戒备森严,绝不可能让人再逃第二次,你出不去的。”
“姑娘相信奴婢就行。”青云狡黠一笑,摇摇头,并没答应薛玉嫣的要求。
“上次太子殿下只怕是临时想到睿亲王可能在私宅附近,这才正巧碰上了姑娘。这回咱们既有万全之策,就不必害怕太子殿下。”她说得信誓旦旦,薛玉嫣却越听越不安。
薛玉嫣虽不了解秦北衡,但却很清楚地明白此人心机深沉莫测,根本不是仅凭她单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的。
“时间紧迫,请姑娘今夜就走。”青云诚恳道,“姑娘就算不相信奴婢,还能不相信二殿下吗?”
“……好。”薛玉嫣想到秦北溪温文尔雅的笑容,又想起两人青梅竹马的几年光阴里,他也并不蠢笨,也许能与太子斗上几个来回,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留在太子府的时间,本就够长了。
深夜,府中灯火寥落,一队银白盔甲的侍卫穿过后花园,完成了午夜最后的巡视。
薛玉嫣蜷缩着身子躲在芙蓉池旁,屏息凝神,注意着四周动静。
寂静长夜悄然无声,云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越发清晰。一行人没走出多远,队尾突然传出低呼:“那边有动静!”
薛玉嫣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在黑暗中睁圆了鹿眸。然而她随即听见错落的跑动声朝另一边而去,想了想,大起胆子探出头。
远处有盏灯笼一明一灭忽闪个不停,被发现后,立刻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移动。侍卫们如临大敌,越发紧追不舍,领头队长更是拔出剑来,神情冷肃,低声喝道:“什么人!”
这个关头,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薛玉嫣的肩。
“王妃娘娘,属下奉殿下命令,前来接您。”
薛玉嫣呼出一口气,跟着那人站起来。
远处的灯笼把戏未免也太拙劣了,当真不怕引起怀疑么?她嘀咕着,跟紧了这位前来接应的属下。
两人出了后花园,穿过厢房和前庭,一路走到中门。眼看再往外去就是太子府正门,薛玉嫣却瞧见中门两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卫,都身形笔直,手执长枪肃立。
虽说薛玉嫣和这位属下的步子都放得很轻,但守卫耳聪目明,发现他们不是什么难事。果然两人刚接近中门,左侧那个立刻警惕起来:“什么动静?”
右侧守卫本来还有些困倦,听见这话,当即来了精神,提着长枪就转了过来:“我看看。”
那属下立刻将薛玉嫣拉到黑暗处,两人并肩而立,静静屏着气息。
谁知那侍卫观察格外认真,在有光的地方转了一圈,竟抬脚就往漆黑阴影处走去!
薛玉嫣身子往后撤了撤,与冰冷墙壁相贴。她看着守卫落在地面的长影缓缓靠近,心跳逐渐加快,几乎跃出胸腔。
关键时刻,接应她的属下骤然往前踏出一步!
“是我,自己人。”他坦然看向守卫。
薛玉嫣这才想起青云说过,越王属下会扮成太子侍卫出现。
她提着的心缓缓放回原处。果然那守卫愣了几秒,似乎确认过服饰无异,这才惊诧道:“你在这做什么呢?”
“执行殿下给我的任务,需要保密。”这人回答得格外冷静,天衣无缝。
那守卫“哦”了一声:“您请。”
薛玉嫣眼睁睁看着守卫跟同伴低语两句,两人随即回到原位,面无表情持着长枪重新站好。
而这个来接应的属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她走出了太子府。
走到正门前时,他从腰间取下什么东西对守卫晃了晃,守卫立刻打开府门,放两人通行。
“属下有太子府令牌,可以自由出入。”那人察觉到薛玉嫣始终用震惊钦佩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开口解释。
“好厉害。”
薛玉嫣此时不得不感叹自己夫君手眼通天,连太子府令牌都拿得到。这是在秦北衡身边安插了多少细作啊?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就瞧见太子府门前停着两辆一模一样的青篷马车。
属下径直走向停在前面的那辆,登上车夫位置,拉起缰绳,转头恭恭敬敬对薛玉嫣道:“请越王妃上马车。”
薛玉嫣下意识觉得这称呼格外耳熟。
但越王的属下称自己为越王妃,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近在眼前的自由与重新见到秦北溪的欢喜在她面前闪耀激荡,如一池春水泛起盈盈碎光,让薛玉嫣无暇思及其它。
让她想想,待会儿见到秦北溪,是先唤一声“溪哥哥”,还是直接唤“夫君”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住。薛玉嫣匀了匀气息,按耐住满心欢喜,掀开帷帘,一跃而下。
然而首先出现在她视线当中的,竟是恢弘壮阔的巍巍宫门。沉寂在深冷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熟睡的巨兽。
宫门之下,隔着遥遥十几级台阶,她望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秦北溪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立在阶上,失魂落魄注视着她。在秦北溪身后,赫然是今日才见过的俊美容貌——秦北衡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薛玉嫣视线间!
薛玉嫣一怔,不可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秦北衡还没消失。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转头望向身后的“属下”!
夜色中,那人严肃端正的眉眼不见半分笑意,声音低沉:“对了,还没来得及说。”
他跳下马车,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护远,太子亲卫统领,拜见越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