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宅大门外,所有侍卫老老实实垂手站在空地上,听念越训话。
“谁把越王妃关进柴房里的?”念越气势汹汹。
第一排有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挠挠头,震声道:“属下记得是您要求关到柴房的!”
“……”念越赶忙跳过这个话题,清清嗓子,一脸严肃。
“那你们也不能说越王妃是个侍女!多侮辱人啊!”
“对,你怎么跟我说越王妃是个侍女?”负责送饭的侍卫拿手肘戳了戳旁边人,粗声粗气道。
旁边的侍卫顿时急了:“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我说新来的是女子,是个妙龄小姑娘!我有说侍女吗!”
“……”原来是那侍卫听错了。
念越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赶紧将目光投到主子脸上:“殿下,您要不要说两句?”
“孤有什么好说的?”秦北衡虽这么淡淡一哂,但还是交代了几句。
“诸位辛苦。越王妃的事不过是个例,往后送过来的人还是要守好,别真让人跑了。”
他顿了片刻,唇角薄薄一牵,笑意晏晏:“尤其后院,墙再砌高些,门锁好。”
秦北衡显然意有所指。不远处的马车上,薛玉嫣悄悄掀起帘子,气恼地撇了下嘴角。
秦序望早不知哪儿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应付秦北衡这尊煞神。
薛玉嫣不禁想起从前她怕极了那种冷面将军,高高坐在马上,不动也不笑,长相格外凶神恶煞。
现在她发现,会笑的才更可怕。像秦北衡这种谈笑间杀人的家伙,能笑得风姿绝艳颠倒众生,下一刻就能毫不留情取人性命,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笑还是藏着什么坏心思。
刚想到这,怀中蓦然一重,软乎乎的小包袱落在她膝上。
“太子殿下?”
“女子衣物。”对方语句简短,停了一瞬,补充道,“不准在孤马车上换。”
“知道了。”薛玉嫣一时真不知是该谢他贴心还是怨他事多,想来想去,只能感慨秦北衡这种上位者,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注意到她只有这身嫁衣,没有衣物可替换,到底是何等的面面俱到。
秦北衡在外面将帘子替她放了下来:“孤还有事,就不一道回去了。到了太子府,念越会为你安排住处,平日里有什么事找檀姑姑。”
“好。”薛玉嫣蜷了蜷手指,抱紧怀中包裹,“多谢……皇兄?”
半晌没什么动静,良久,秦北衡才回道:“还是唤太子殿下吧。孤与二弟感情不睦,这个称谓听不惯。”
薛玉嫣垂眸:“等越王殿下醒来,臣女还是要回去成婚的。”
“罢了,你们夫妻同心。”秦北衡声音冷下来,“爱叫什么叫什么,孤管不了。”
自打误碰后就格外奇怪的氛围终于逐渐正常起来。薛玉嫣安心缩在马车上,慢慢回想。
秦北衡摆明是看出了她在逃跑,却没杀她,还要把她带回太子府。看来她这枚棋子,还挺重要的?
然而进了太子府必然更容易受到监视。府上人多眼杂,肯定会有侍卫暗中盯着她,到时候薛玉嫣想跑都跑不了。
难道说,如果想逃跑,这次回程就是最后的机会?
马车缓缓启程,车轱辘传出粗嘎吱呀声,眼看就要踏上大道,秦北衡冷淡的声音却不经意间从另一侧响起。
“对了,孤派人把青云提前接到了太子府。若是越王妃没能及时到府上与青云相聚,不知她的性命——”
“殿下放心!”心思被猜了个透彻,薛玉嫣简直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抬高了声音应下,“我很期待尽快见到青云!”
知道她要跑,就拿青云威胁她?秦北衡这人真是……恶劣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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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姑娘您的住处,旁边这间房是预留给青云的。”念越恭敬介绍完,双眼一瞬不瞬望着薛玉嫣,“薛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小的都能安排人去做。”
他内心一片欢呼雀跃。他们殿下眼光未免也太好了,找来这么个大美人!
虽然对方是越王妃,但无论怎么说,大婚当日礼都未成,是不是?
所以如今他们殿下跟薛姑娘还是男未婚女未嫁,正合适!
薛玉嫣目光放空,纠结半晌,才道:“倒也没有什么事……”
“您肯定有,小的都看出来了。”念越十足把握,“有问题直说就行,小的什么难处都能帮忙,薛姑娘不必担心。”
“就是——”薛玉嫣压低了声音,凑近些许,悄悄问道,“念越,太子殿下当真把之前那个逃跑的人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吗?”
念越莫名其妙:“什么逃跑的人?”
“就是被太子殿下抓到后,打入牢狱,然后又越狱逃走的那种。”
“哦!”念越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您是说那个突袭了殿下三千兵马、被擒获后趁乱逃走、走之前还捅了殿下一刀的南临将军吗?是的,确实被殿下用尽酷刑,斩首示众了!”
“……”这么大罪过,千刀万剐都不足为奇。
这么说——秦北衡之前是在吓唬她?
“所以,如果我逃跑了,殿下不会这么对我,是不是?”薛玉嫣小心翼翼问。
“薛姑娘您说什么呢!我们殿下最是仁善宽厚,从不滥杀无辜,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事就跟您生气?”念越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再说,薛姑娘您看起来也不像会逃跑的样子,小的跟殿下都信任您!”
薛玉嫣觉得,念越对每个人的认知似乎都出现了极大偏差。
比如秦北衡根本不仁善宽厚,再比如她一直想着逃跑。
然而她这会儿也考虑不了这么多,等到念越回去复命,薛玉嫣往软榻上一坐,终于松了口气。
这两日她精疲力尽,吃不好睡不好,难得有这么舒适的地方让她休息会儿。刚闭上眼,薛玉嫣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青云呢?
她抿起嘴,一时气恼起来。
骗子!临时看出她想逃跑,就拿青云的性命拦她,结果她都到府上了,青云连影都没见,分明就是没打算真的接青云过来!
刚思及此,门外就传来青云清亮的嗓音。
“念越大哥,我家姑娘呢,我家姑娘呢?”
薛玉嫣腾一下站起身,急匆匆跑到门口。
两日未见的青云就这么赫然出现在院中,只需对视一眼,薛玉嫣心底立刻涌上了无数委屈。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奔过去紧紧抱住了青云。
青云眼圈通红,在她怀中哇的哭出声来:“姑娘,姑娘,都是奴婢不好,让姑娘受苦了!”
“我没事。”薛玉嫣拍拍她瘦削背脊,看向傻站在一旁的念越。
念越本来也感动得拿袖口直擦眼泪,见薛玉嫣看他,立刻抬头望天:“哎呀,时候不早了,小的突然想起来殿下有事叫我,先走了啊。”
说完不等薛玉嫣开口,转身脚底抹油没了影。
薛玉嫣这才放下心,拉起青云袖角,径直往房中走:“青云,咱们进去说。”
黄昏时分,斜阳缓缓照进凄清无人的小巷。连拐角处那座破旧阶梯也镀了层暖光。
一个清瘦的年轻身影披着乌色大氅,快步迈进小巷。他沿着历经风霜的台阶一路向上,皂靴踏在阶面上发出闷响,仿佛鼓声四起。
行至最后一阶,他终于停下步子,没有丝毫迟疑,抬手重重扣响了大门。
“谁啊?”女子语调张扬明快,伴着轻盈脚步声,门扇轻动,从里面径直拉开,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
“哟,稀客。”她了然一笑,避过身让男人进去,眼神慵懒恣意。
“多久没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在外边了。”
“少说这种话。”男人在桌案旁落座,低沉声音带着不悦。
他语气随即化为公事公办的严肃:“云阁主,此次太子殿下突然杀回京城,来者不善。据我所知,明风阁已经被暗中盯上了许久,你作为阁主,就一点也不着急?”
“这位大人,火急火燎来找我,就只聊这个?”云折歌笑靥如花,俯身解开了男人大氅系带,指尖划过他耳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们先来算算旧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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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嫣住在太子府已经三天了。
清晨,她恹恹倚在梳妆台前,无精打采,动作迟缓地为自己一左一右簪上两只珠花,撑着脸与镜中那个薛玉嫣对视。
“青云,你不是说,越王殿下早就醒了么?”她幽怨道。
“是啊,奴婢来太子府那日,二殿下就已经醒了。”青云显然比她更苦恼,“二殿下说他很快就会到太子府上,把您接回去。奴婢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没听错啊。”
“可是已经三天了。”薛玉嫣百无聊赖,指尖勾着梳妆匣内一支步摇的流苏,转了几转。
如今看来,大概有三种可能。越王再次昏迷至今未醒,越王来接她时太子断然拒绝,还有就是越王压根没打算让她回去。
薛玉嫣努力让自己往好的方向思考,却徒增几分茫然。
她眨眨眼,突然在镜中发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念越立在门口,神采奕奕,满面笑容,一拂袖向薛玉嫣行礼:“薛姑娘,今日小的奉太子殿下之令,带您去见檀姑姑。等檀姑姑为您安排了活儿,薛姑娘就能在太子府做侍女啦!”
“……”
薛玉嫣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她,在太子府,做侍女?这是一位准王妃应有的待遇吗?
果然青云已经先一步拦在薛玉嫣面前,怒气冲冲道:“我们姑娘可是二殿下的正妃,怎么能屈尊纡贵为人奴婢?”
“哦!”念越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在青云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朗声道:“我怎么把你忘了,对对对,青云也去!”
青云气得要哭不哭,泪珠垂在眼睫上,无声哽咽,反观薛玉嫣,此时倒是格外平静。
反正秦北溪没来接她,秦北衡也确实说过让她在府上做侍女。
她轻轻扯了扯青云,笑意浅淡:“总归寄人篱下,找点事做也未尝不可,怕什么?跟着念越走一趟就是了。”
去寻檀姑姑的路上,青云不情不愿远远落在后面,反倒是薛玉嫣与念越一前一后挨得不远。
薛玉嫣想起念越那奇怪的认知能力,忍不住喊住他:“念越。”
“哎,薛姑娘有什么吩咐?”
薛玉嫣觉得有趣,没多想,随口问他:“你觉得青云如何?”
她本是好奇念越会怎么看待青云,没想到念越耳朵一红,结结巴巴道:“小的不是登徒子,对青云姑娘只是朋友之谊……薛姑娘不要多想,也不必为小的做媒,小的暂时还不考虑终身大事呢。”
薛玉嫣脚步一顿,实在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到底是谁在多想啊?
“我让你谈谈对青云的印象,你说什么呢?”
“哦,印象啊!”念越恍然,这才调整了表情,郑重思考半晌,认真回答,“小的觉得青云姑娘很好,对您很关切,也很忠心。”
“薛姑娘您看,青云姑娘为了您在太子府待了这么久,甚至愿意跟着在府上做侍女,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共苦才能同甘,依小的拙见,青云姑娘绝对值得信赖!”
“你还算靠谱了一回。”薛玉嫣笑吟吟道。
她话音刚落,念越就指了指眼前庭院,兴高采烈:“薛姑娘,咱们到了!”
薛玉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满头银发却仍精神矍铄的老嬷嬷提着水桶,从堂前大步出来,声音中气十足。
“金环别耍滑,赶紧把庭前扫了!红儿别惦记你那花苞了,过来倒掉香炉里的香灰!今日殿下回府,都把手脚放麻利些,若有谁敢冲撞了殿下,可别指望老身替你们求情!”
她吼完这几句,抬起头,目光恰好与薛玉嫣撞上。
四目相对,“咣当”一声,檀姑姑手中的空水桶轰然落地。
她眼瞳微微外扩,苍老面容中那些本就密布的皱纹越发清晰深邃。手指僵硬曲着,却连要捡起水桶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檀姑姑嘴唇颤抖几下,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像,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