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墨刚被琴酒捡回去时并不是这样的。
少年像个瘦骨嶙峋的蝴蝶,脆弱疲倦的栖停在他的指尖。
这种停留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因为他已经被折磨太久、忘记了何为选择、何为自由。
脆弱的蝴蝶。
琴酒见过很多人,虽然他从不在乎死人的名姓,但是他们面对死亡时的蠢态仍旧给他留下印象。
把北川墨和那群枪下亡魂放在一起作比较,他的表现实在不能靠在前排,既不故作勇敢,也不挣扎求饶,堪称脆弱。
像只蝴蝶。
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只要轻轻的抚摸就能毁掉他的鳞粉,从而彻底毁掉他这个存在。
但是琴酒仍旧把他捡了回去。
不仅仅是因为和那位先生的一点外貌上的相似;
更因为北川墨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捕获的那只蝴蝶。
许多人都对琴酒的出身抱有好奇,连他本人都听过几个堪称离奇的传闻。
其中一个流传度最广的版本认为琴酒是东欧红灯区一个流莺的孩子,生父不详,双亲至少一方有吸毒史——这个版本既巧妙的解释了他长相,还解释了他在众人眼中的反社会性格。
冷酷无情的多疑琴酒,就该有这样的曲折离奇的身世背景才对。
实际上琴酒的过去乏味到令人失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没有什么大起大落、血海深仇。
他是个钝感的人,鲜少被外界的波动干扰。做杀手只是因为家学如此,他也对这行没什么排斥,就这么做了。
人类的死亡在他的眼中和树叶的凋落没有区别。
迄今为止,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死亡反而来源于一只蝴蝶。
那是一个很美的蝴蝶,栖停在花坛里的一朵蔷薇上。
年幼的黑泽阵被它阳光下耀目的翅膀吸引,于是无声靠近、伸出双手。
蝴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本来他以为故事到此结束,他会把蝴蝶带回家、钉上钉子、制成标本,作为房间里小小的装饰。
但是蝴蝶却在他合拢的手心里疯了一样地挣扎起来。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剧烈的反抗,它在他的手心里挣扎出一场名为生命的风暴。
挣扎到鳞粉掉落、翅膀尽毁。
黑泽阵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震慑,下意识地合拢双手,制造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囚牢。
等到蝴蝶挣扎的动静渐渐消失的时候,他再次打开掌心,看到的只有一具损毁到形容狰狞的残骸。
于是黑泽阵知晓,生命与生命是不同的。
有这样一种存在,不甘愿被折离枝端失去了灵魂,不能做坚韧的行尸走肉,宁愿自毁至形容狰狞、被人丢弃。
如此,这短而无救的美才深入骨髓,令人怀念。
现在,看到了在他枪口前闭上眼睛的北川墨,琴酒仿佛感受到了多年前的那场风暴再次在他的手心鼓动。
不同的是这个少年的挣扎已经将近尾声,正在走向自毁的终局,却仍旧有一息尚存。
鬼使神差的,他把这样的少年带回了自己的一个落脚点。
最开始的北川墨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好奇。
没有仇人死去的快乐,也没有和杀手共处一室的紧张。
给他吃的会吃,食物的味道好坏并无所谓;他从不提要求,对琴酒给予的一切都全盘接受。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少年觉得环境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生活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
他没有求生的欲望,也不觉得自己的处境会变好。
他在等待琴酒扯下平静的面皮,露出和山口一样、或者更加可怖的真面目。
这很合理,毕竟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琴酒都不是好人。
仅从给人的压迫感而言,十个黑皮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
可是此刻,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从未做过类似于‘救赎’这种事的杀手,对自己此时的情感感到陌生。
近似于不爽。
但是这个杀手过于傲慢,同样懒得分析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又想从少年身上得到什么反馈。
那群可以说得上话的同事里,贝尔摩德是个不安分的,基安蒂又是个极度自我且脱线的女人,科恩大部分时候只是基安蒂的影子……
算下来,竟没有几个可以就这件事聊一聊的人。
在一次任务结束后,和伏特加去接头的酒吧放松时,他把这件事包装了一下,询问伏特加的意见。
伏特加难得看到大哥这么‘凡人’的一面,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力思索,最终给出了自认为最佳的建议:
“大哥,要是宠物怕你的话,不如干脆就让它看看您真正危险的那面?到时候它就知道自己得到的待遇有多好了。”
琴酒淡淡的应了,伏特加也没看出来大哥到底是觉得这个建议好还是不好。
就在伏特加为此忐忑的时候,琴酒抿了口酒,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伏特加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
看来大哥并没有打算就这个问题深入聊下去,太好了。
不过,大哥原来也会因为宠物而烦恼啊。
不知道大哥养的是猫还是狗……我遛狗还是很在行的。
琴酒不知道自己的小弟的思绪已经跑到给那个不存在的宠物狗规划‘遛狗路线’了,不然高低给他的脑子来一下让他冷静冷静。
他只是思索着伏特加的建议,然后回到了自己最近常去的那个安全屋。
嗯,也就是捡回来的少年住着的那个。
然后,在客厅看到了一个面色酡红、衣衫不整的少年。
琴酒的视线迅速扫遍全场,最终锁定在那个从不上锁的吧台。
上面东倒西歪的摆放着三个酒瓶,两个空的,一个半满。
全部都贴着同样的标签:Gin.
这批酒大部分时候会充当死神的登门帖,偶尔他本人也会浅尝几口。
但是琴酒并不贪杯。对于杀手来说思维时刻保持敏锐是必须的,一时的松懈很可能会导致他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现在看着小猫一样贴着他的北川墨,琴酒难得皱起眉头。
酒气熏人。
不成体统。
他自然看过更加放荡、火辣的画面,但是那些男男女女的挑拨并无法带给他生理之外的、更进一步的反馈。
他从来都在冷眼旁观。
但是在这个月色透过窗户晃荡的夜晚……
“对不起,琴酒先生,我能和您做个交易吗?”
少年抬起头,捧着琴酒的右手放到心口,露出了小心翼翼地讨好笑容。
“我的身体虽然被很多人打过,但是还是干净的……我陪您一晚,您给我一颗子弹怎么样?”
他抬起手,比了个太阳穴中枪的姿势。
“太痛了,脖子好痛、身体也好痛……您这样的大人物,一定不缺解闷的玩具。”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您从山口的手中救了我,再帮我一次可以吗?”
少年在发抖,这份颤抖通过手掌的接触清晰的传达到琴酒身上。
晃荡的月色忽然冷寂下去。
北川墨看着琴酒忽然冷下去的脸,不由得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子。
琴酒似乎并不在意他对于暴露脖子的恐惧,给他准备的都是些符合夏天的低领衣服。
所以下一秒,他就毫无阻碍地摸到了那个早已经没电了的金属项圈。
北川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您也想听我唱歌吗?”
“对不起我没有遥控器,但是山口的遗物里应该有。您让人找找,是一个车钥匙形状的……”
琴酒没有再听他颤抖的破碎言语。
他掏出了枪。
“砰——”
下一秒,衔接处被打断,那个曾经沉重到北川墨以为永远无法摆脱的项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脖子上坠落。
然后,他的手心一沉。
北川墨低头,看到了一把黑色的枪。
“今晚,从我进门到现在,你总共和我说了六句话。”
银发的男人淡淡说道,“其中有三句是对不起。”
“你想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北川墨,真心实意的疑惑。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北川墨被问懵了,下意识地又是道歉。
琴酒把食指抵上他的嘴唇:“嘘——如果你要说的只有‘对不起’,就不要再说了。”
“我其实还有个疑问。”
“你遭遇了这些,从身体到心理都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甚至现在想要寻死……”
北川墨听到这里又是一抖,多年的囚禁生活已经让他很能分辨别人语气中的情绪,对不悦尤其敏感——那意味着疼痛。
而现在,琴酒就在不悦。
明明自己所求的枪已经到了手上,他却只感到烫手。
“你为什么不愤怒?”
男人问。
是因为觉得愤怒会招致惩罚,还是别的什么无聊的理由?
总之……
“你可以愤怒。”
他握住少年的手腕,教授他正确的拿枪姿势。
“我允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