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东方鱼肚白。
宫南洵自鸟雀啾喳中醒来,今日照旧休朝,他心神不宁,担心阿菟出了事儿,可白日里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到晚上去姬水河畔打听打听。
下了榻,看到守夜的张德顺熬不住睡得正香。宫南洵知道这几日苦了张德顺,殚精竭虑、目不交睫,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宫南洵拍了拍张德顺肩膀,张德顺睫毛轻颤着惊醒,熙微帝那张清丽绝尘的脸猝然映入眼底,他的瞳孔惊愕地放大,也许是睡了一宿的缘故,觉得很口干舌燥。
“你回房去睡,朕白日里不用你伺候。”宫南洵说着去找今日要穿的衣服。
“是。”张德顺趁熙微帝没注意,用手遮住下面那一处,猫着腰风似的跑了出去,那脸已羞耻又难堪得胀得通红。
要命了!
他一个正常的大男人,晨起难免会有一些反应,再看到熙微帝这样个大美人简直受不了。
最重要的是,要是被发现了他是个假太监,他的脑袋绝对会搬家。
碧空如洗,春光灿烂,嫩绿枝丫在暖风中摇成碧浪。宫南洵看了看这几日积压的奏折,头犯疼出来走走。
说是晚上去找阿菟,可现在骆凤辞和楚千机都在翻天覆地地寻他,只怕他一出宫便被捉了,得想个妥当的法子才行。
他心里有事,看着清风拂柳出了会儿神,这一抬头正看到骆凤辞从曲曲折折的宫廊走过来。
宫南洵下意识地要躲,走了两步又恍然醒悟,本来还没事但他这个皇帝避讳太傅这不就成了破绽么,而按照他之前对自己荒!淫暴君的设定,他见了骆凤辞应该像是豺狼一样紧盯上去才对。
想到这,宫南洵遮了遮手上的疤,唇角漾起玩味笑意步履从容地走过去。
骆凤辞这是刚从文华殿授课完毕要出宫回府,往日不苟言笑的人此刻眉头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眼睫覆盖下的眸子轻垂着,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不过当宫南洵走近时,他还是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恭声道:“陛下。”
骆凤辞这人就是这样,明明前几日还与宫南洵在御书房针锋相对,厌恶至极,转而却又能云淡风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宫南洵却还得耿耿于怀,他讥讽道:“太傅怎的如丧考妣似的闷闷不乐。”
宫南洵目光直白地打量骆凤辞,戴着白色抹额,又愁容满面,他这个形容恰如其分。
纵然再不喜欢这位皇帝,骆凤辞也不能不答,“是臣家里有些事情。”
“奥?”宫南洵兴致盎然起来,“听闻太傅好事将近,朕失意地这几日连朝都没上,夜里还借酒浇愁,莫不是太傅的亲事……”
他三两下便滴水不漏地把自己近日的情况伪造成因为骆凤辞而郁郁寡欢。
骆凤辞听了不觉着恼,他的夫人音信全无,皇帝却还对他阴魂不散,面上却还是保持着温雅,淡漠说道:“不牢陛下挂心,臣家里只是些琐事,很快便能处理好。”
宫南洵要的便是这效果,骆凤辞越厌恶他越好。他待再要拉些仇恨,骆凤辞道:“天底下的好男儿如此多,陛下何必为难臣一个心有所属之人,臣对臣的夫人坚贞不移,此生非他不娶,不然臣宁可孤独终老。”
“……”宫南洵
他的眉心抽了抽,幸好有面具遮掩着。听到骆凤辞对“他”情真意切地表白,他该做出拈酸吃味怒不可遏的样子来,可一时之间,宫南洵迟钝了。
还好骆凤辞怕他会这样,在龙颜大怒之前急匆匆走了。
斑驳树影打在脸上,他眸中的愁绪更深,心想孟君澜、夫人你究竟在哪儿呢。
宫南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看来骆凤辞做梦都想到他避如蛇蝎的皇帝便是他千亲万苦要寻的人。
他望着骆凤辞的背影消失在宫廊尽头,忽然有了主意,既然骆凤辞和楚千机都这么在乎他的另一个身份孟君澜,那何不以此将他们引到别处,然后自己再去姬水河边不就没事了么。
这日罗太医来请脉,前两日他都是被张德顺打发走了,完事之后忧心忡忡地劝谏,“陛下这身子可再经不住劳累,还请陛下卧榻静养。”
宫南洵强挤出一个笑容,“罗太医不用太过忧虑,朕的身体朕清楚,还没那么容易垮。”
然后便将他离开萧王府时穿的披风交给罗太医,让罗太医回府时随便找个人,将披风挂在街道上一处显眼的地方。
那披风是楚千机的,上面用金线绣了暗花,楚千机找他时肯定会对衣着长相有所描述,只要发现的人能把东西交到楚千机手里,楚千机便能被引过去,那么紧盯着楚千机的骆凤辞也不例外。
是夜,宫南洵准备出宫,张德顺愁苦地眉头拧成了麻花,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祈求陛下这次一定要按时回来。
既然已经给张德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且他是贴身伺候的太监还是心腹,宫南洵便没避讳他,换好一件朴素青衣,对着镜子照了照。
“张德顺,你给朕脸上描描。”
宫南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像罗太医说的他这身体确实需要养。
想着在骆凤辞和在楚千机那儿,他吃了便睡,精神养足,气色便好,如今这一回宫忙这忙那,忧心积虑,那脸上纸做一般全无半点血色,活脱脱一张死人脸。
宫南洵可不想这样出去吓人,也不好一眼让人看出他是个行将就木命不久矣之人。
“啊?”张德顺瞬间瞪大双眼,他不是没听懂,而是在他好不容易念着咒让自己平心静气不为所扰后,熙微帝却平地一声惊雷地让他上前,还是点妆这样亲密的事情。
宫南洵奇怪于他的反应,又很快猜到,和颜悦色地说道:“是不是不会?给朕随便画画便好,画不好朕也不会责罚你。”
宫南洵不为难他,毕竟是个小太监,不像那些在深宫浸泡了十几年的,玲珑八面又无所不能。
“那……奴才去准备。”张德顺只能暗自咬着牙下去,不一会儿功夫,端来了胭脂水粉等工具。
宫南洵阖上眼,微微抬起下巴,张德顺紧张地呼吸都在颤抖,他望着天子那张俊逸的脸,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朕不是说了不会责罚你么,尽管画便是。”宫南洵催促起来,他急着要出宫。
张德顺这才心慌慌地拿起黛石,俯身观察,陛下的眉型很好看,似远山含翠烟,他凝神闭气让自己心无旁骛地稍稍修饰了一下。
陛下的皮肤光滑细腻,只是有些苍白。张德顺用胭脂细细点缀,雪腮之上便似伸展开娇艳的梅花骨朵,艳丽绝伦。
再有嘴唇……张德顺的呼吸不觉急促起来。陛下的唇色浅淡,像是羸弱的两片花瓣,为了配合他,索吻一样轻轻仰着,雪白贝齿在里面若隐若现。
这副画面诱人沉陷,叫人哪怕回头被抽筋剥皮能一吻芳泽也死而无憾。
张德顺连灵魂都在发着颤,额头上出了细密的一层汗,手一抖,点唇的笔掉到地上,他手忙脚乱捡起来。
“怎么还这么慌乱乱的……”宫南洵张开眼嗔道。他蹙着眉,言外之意是:张德顺只是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不该这样,万般美色,在他眼里不应该都是浮云烟尘么?
张德顺最怕的便是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吓得跪下磕头如捣蒜,“陛下,奴才手笨,实在干不来这活儿,还请陛下责罚。”
“算了。”宫南洵已经金口玉言不罚,他自己抹了点脂膏对镜点在嘴唇上,画得乱七八糟,不得不用手绢擦了擦。
旁边的张德顺如临大赦,在宫南洵没注意时,使劲告诫似的掐了掐自己。
再这样,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张德顺,近日辛苦你了,等朕找回阿菟一定好好赏你。”宫南洵外面又穿上太监服便一刻不耽误地出了景泰殿。
留下张德顺在原地几乎要痛哭流涕。他不要什么赏赐啊,熙微帝太重用太欣赏他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好。
其实他根本不是张德顺,是冒名顶替这个人进的宫,前一阵子熙微帝问起他的身世,他对答如流地说了张德顺的。
张德顺家是个贫寒的农户,一家四口,靠种田勉强度日,有年闹旱灾,粮食不够吃,张德顺父亲不想家人饿死,便决定选两个儿子中的一个送进宫当太监。
身为老大的张德顺想让弟弟留下于是自告奋勇,父亲怕自己后悔也怕他后悔,忍痛亲手将他阉了,那时张德顺才九岁。
可惜遇到流年不利人还吃人,那年想送进宫的人太多,需要给管事太监好处才行。可张德顺家一盆如洗,只得把张德顺先送去青楼里当杂役,几两银子换七年的苦力。
这样张德顺到了十六岁才来京都,不成想路遇暴风雨,他不慎掉下船淹死了,而他当时正在那条船上,听得张德顺跟人聊天时说了自己的事情。
他的身份见不得光,见张德顺死了,便拿着他的籍册冒名顶替进了宫,又使了点银子逃过验身。
他所求不过是以张德顺的身份保住性命而已,可现在只怕假太监身份被戳穿而身首异处。
今夜好似连天公都在帮忙,黑压压的乌云在头顶聚集,等到宫南洵来到姬水河边,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将天幕遮上一层厚重的水纱。
宫南洵买了把油纸伞,这样混在人群中便没那么扎眼。急雨打在河面上,浮起濛濛白雾,一眼望过去,空空的并未有那细瘦小舟。
看来骆凤辞不在这儿,如此宫南洵少了重顾虑,他在岸边找那常年在此摆摊卖货的打听。
有人说那天他收摊晚看到一个人发了疯似的嚎叫,听不出在叫什么,还差点把他掀进河里。他给宫南洵指了个那人去的方向,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宫南洵寻过去,再打听却一无所获,他心急火燎寻寻觅觅许久到最后都没有阿菟的线索。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有一个可能被抓走了。
但是是谁干的呢?
他那两日跟骆凤辞和楚千机在一起,没听到有这事儿。
会不会是司徒弼呢?
宫南洵想着目色冷然地往画舫走去。是与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他那日让司徒弼看到了自己的脸,还说“要想报复尽管来找我”,司徒弼恐怕这几日日日都在等着他。
宫南洵捏了捏打奴鞭的鞭柄,将包着的布巾扯下,露出尖锐倒刺。他今日本就想再驯驯司徒弼这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