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残酷的死法,可尔卿却一声痛苦闷哼都没听到。
见门后那黑白分明的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亲阿娘发生那般凄惨一幕,尔卿心跳停滞,忘记了眼下是幻境,下意识上前挡在门前。
距离近了,她才看清,那少年玉冥黑眸瞳孔涣散,毫无神光,仿佛被摄去魂魄、傀儡一般凝着倒地阿娘。
好半晌,他形似木偶,转身离去。
尔卿立即穿过木门,却见他似是被吓傻了,机械的调转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躺在幼弟身旁。
脑海皆空,骨子里却下意识给幼弟掖了掖被角,躺在床榻,两眼睁的浑圆,无法闭目。
“大哥,那两个小崽子真的要送他们去人间?”
“誓言已发,自然是要送去的,否则魔神之血反噬,你能承受?”
“可是那两个小崽子身上虽然有人族卑贱的血,但还有丰界的血,万一……”
“哼,我说送两个小崽子送人间,可并未说从哪条路送过去,我记着有一条前往人间的路,遍地沙海……”
话音到此,头顶夜色骤然变幻。
脚下茫茫沙海,漫无边际。
毒辣日头悬挂正中,恍若即将坠落地面,炽热的温度将沙粒烤的发烫,空气也跟着扭曲。
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吹开层层沙粒,露出埋藏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兽类枯骨。
饶是尔卿身处幻境之中,仍觉被那烈火般的日头晒的睁不开眼,眨眼便觉口干舌燥,汗如出浆。
体力正随着汗水一点点消散。
“水、水……”
微弱的稚嫩嗓音从身后传来,尔卿闻声望去。
少年玉冥牵着幼弟玉幽,正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往前方走着。
也不知他们在这片茫茫沙海中走了多久,发丝眉毛挂着黄沙,双目无神,唇瓣似是干涸许久的大地,开裂起皮,口中连一点唾液都生不出。
“哥……幽儿想喝水……”
玉幽毕竟年幼,饿了渴了这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始闹。
但身上无多少气力,便索性松开哥哥的手,直接倒在地上。
玉冥双目无神,三魂七魄好似在亲眼目睹阿娘被残忍杀害后就飞走了两魂。
幼弟脱手,他也浑然不觉,行尸走肉般继续前行。
“哥、哥……”
身后玉幽呼声阵阵,玉冥似是听到一声,下意识垂眸看向方才牵着玉幽的手。
空空如也。
他登时慌了,“幽儿、幽儿!”
回头看到倒地的幼弟,玉冥眼底聚起两点光亮。想快步跑到幼弟跟前,但体力消耗太多,脚下发软,一步踏出竟然摔在地上,就这么手脚并用爬到幼弟身边。
“幽儿别怕,哥哥还在,还有哥哥在,哥会保护你的……”
他轻拍幼弟脑袋,低声诱哄着。
嘴唇干燥起皮,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直接崩开一道伤口,里面渗出血来,他顺势舔去。
“水,哥,我嘴巴好干,快渴死了……”
“水,哥想办法给你弄点水。”
玉冥四下搜寻,但入目除却昏黄的沙海之外,什么都没有。
唇瓣血珠渗出,他下意识舔舔唇,而后看向自己手腕。
他蹲下身,“哥找到水了,你闭上眼,哥给你变个戏法。”
玉幽很听话,这些时日晒的黢黑的小手紧紧捂住双眼,连一条缝隙都没留。
玉冥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手臂划开一条口子。
血色涌出很慢,他便用力挤了挤。
“张嘴。”他说。
玉幽听话张嘴。
嫣红的血滴落在他口中,玉幽顿时皱起鼻子。
“哥……这个味道好奇怪……”
“忍着点。”玉冥脸色愈发苍白,皱紧眉尖,呼吸不受控制轻喘,“现在水不好找。”
尔卿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踱步走来,蹲在玉冥身旁,细细扫过他的眉眼。
初见眉眼略见稚气,但眼下不过几日,稚气已然脱的一干二净。
漆黑的眸子深沉若渊,闪烁着坚定倔强的光。
在那光芒深处,是仇恨铺就的火焰。
尔卿抬手,想抚平小孩眉心拧起的川字,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暗自叹息一声。
“哥,我好像听到水流声了。”
玉幽喝饱,没有哥哥允许,还未将小手放下。
“你定是听错了。”
体力本就消耗太多,眼下又失了血,玉冥两眼昏花,光是起身,身形都晃荡不已,好似一片落叶,风轻轻一吹就跑了。
水声?
这茫茫沙海中,若说水源定是有,但怎会有水流声?
看玉幽状况,也并非是出现幻觉。
忽然,尔卿想到什么,面色骤然一变。
她慌忙起身看向玉幽身后。
果不其然,昏黄沙粒中,一条两指粗细,灰黄色的响尾蛇正在悄咪咪靠近玉幽。
“玉冥!你弟弟有危险!玉冥!”尔卿急的大叫。
玉冥听不到,扶着晕乎乎的额头才站稳,朝弟弟伸出手。
“我们继续走吧,应该很快就能到人间了。”
“哦。”玉幽乖巧的应了一声,朝哥哥伸出小手。
幻境之中,尔卿喊不动,参与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条响尾蛇越来越接近玉幽,在他起身刹那,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脚踝。
“呃……”玉幽痛苦闷哼一声。
玉冥立刻揪起心,“怎么了?”
定睛一看,一条灰色的响尾蛇咬上弟弟脚踝,正要逃跑。
玉冥心下一凛,想也没想,握紧手中匕首直接刺中响尾蛇脑袋。
蛇有力扭曲挣扎着,玉冥双手攥紧匕首,死死将蛇定在沙地,用力到眼尾绷红。
等到那蛇彻底没了动静,玉冥一把松开匕首,抓住玉幽的脚踝往外挤血。
血色漆黑,无论挤出来多少,还是发黑。
“哥……”
玉幽声音微弱的唤着他,“那是不是阿娘说的毒蛇?我是不是要死了?”
玉冥额上沁出冷汗,挤不出红色的血,有些挫败无力的看向幼弟。
他唇色已经开始乌紫,口中慢慢溢出白沫,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哥、哥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害怕,哥……”
玉幽最后话音已然蒙上恐惧的哭腔。
玉冥不知所措,眼尾烧的通红,上前将弟弟用力拥在怀中,越拥越紧。
血气从他身上发散,引来荒漠中的野兽靠近。
玉冥远远的望见靠近的苍狼身影,身形微颤,眼中泪水滚落下来。
“对不起弟弟……”
他缓缓松开玉幽,用沙子将弟弟身形掩盖。
又深看了眼弟弟容貌,将地上穿着蛇脑袋的匕首拾起,转身,毅然决然离去。
“哥,你去哪儿?”
蛇毒发作,玉幽声音逐渐虚弱,从沙石下传出,更显无力。
玉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偶尔回头看,见那些苍狼亦步亦趋跟上,紧张的握紧匕首,坚定不移的继续朝前。
“哥,你去哪儿?带我一起走啊哥……”
“哥,幽儿做错什么事了?哥……幽儿不叫渴喊饿了,带我一起走吧,哥……”
“哥哥!哥……”
“哥是看我受伤,怕我拖累你,所以丢下我不管吗?”
“哥!”
“哥,我恨你!”
“玉冥!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哥了!”
“你回来……哥,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身后无论是哭声还是骂声,玉冥都没有回头。
尔卿站在原地看着玉冥一步一步踉跄走远。
玉幽每叫他一声,他握着匕首的拳头就攥紧一分。
“原来是这么回事……”尔卿口中喃喃。
她从草木那里听来的消息只是玉冥抛弃了幼弟,玉冥陷入自责。
本以为玉冥这种魔头,定是嫌弃幼弟拖累自己,所以抛弃幼弟,过后才觉愧疚后悔。
没成想,真相是他为了引开野兽才丢下的幼弟。
他兄弟二人都是半魔之身。
响尾蛇的毒要不了他二人的命,但被野兽分食可就活不了了。
尔卿回头看了眼被埋在黄沙下的弟弟,玉冥走远了,他体内毒素果然褪去些许,唇没那么乌紫了。
她紧跑两步,跟在玉冥身后。
他气力耗尽,越走越慢,几乎是双腿拖磨着走。
身后四五只苍狼跟着,看他越走越慢,嗅着他身上血气,馋的涎水直流,按捺不住,加快速度将他围了起来。
玉冥停下,小手紧握着匕首,盯着眼前饿狼,口中不停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我会活下去,阿娘,我跟幽儿都会活下去的!”
他眼中光芒一凛,朝着头狼就扑了过去。
出手狠辣且准,匕首直接刺入狼王眼中。小手趁狼张嘴,直接深入咽喉,拔出匕首刺破狼王脖颈。
尔卿原本还动了些恻隐之心,但见此一幕,心头瞬间一凉。
不自觉回忆起在锁妖笼与玉冥见面那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颈。
还好,她的脑袋还在。
“小时候是个狠角色,长大了更是尤甚啊……”
狼群眨眼被残杀殆尽,玉冥无力瘫软在血泊中。
身上大小伤口无数,但他是半魔之躯,还不致死。
强撑着一口气,剥下狼王皮披在身上,生食其血肉。
他吃的满脸是血,生肉的腥臭味令他阵阵作呕,通红着双眼,梗着脖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恢复些许气力,想回去寻幼弟,却迷失了方向,只得孤身一人漫无目的朝前走。
终是,体力不支倒地。
滚烫的风吹过,风沙缓慢的吞噬着他小小身躯。
尔卿走到他身旁停下。看他满是血污的小脸,如同她当年在那些大妖手下挣扎存活,漫吸口气,环顾四周。
“你年幼际遇倒是与我一般苦,只是这次会是谁来救你?可否能过的舒心些?”
身后,驼铃轻响。
尔卿回眸。
不远处一支骆驼商队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商队……总能缓口气吧。”
尔卿口中低声喃喃,一眨眼,四周景象再次更迭。
白墙灰瓦的高门宅院。
八角飞檐各挂灯笼,夜里也十分亮堂。
尔卿身处院中,四下寻不到玉冥踪影,正要穿过拱月门去找,就听到身后厢房内传出一声怒骂。
“好小子!你的命是我给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娘没教过你吗!”
尔卿眉心一跳,掉头穿过房门。
屋内烛火通明,玉冥穿着齐整的锦袍立在地面。脏污的小脸被清洗干净,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年少俊美。
他唇角紧绷,仰头望着站在面前满肚肥肠的中年男人,阔袖下纤瘦的手攥紧到发颤。
“我阿娘……教过。”他默了半晌,薄唇轻颤,字字挤出口。
“看来,你阿娘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如此,咱们话就好说了。”
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前迈出一步,眯起的眼被烛光映照出狡黠银邪之色。
“我也不要你当牛做马,只需要你站在那里,让我观赏观赏即可,你……意下如何?”
“真的……只要我站在这里?”
“对,只要你站在这里,不要乱动就好。”
“好,我不乱动。”
中年老者忙不迭的凑上前,看着玉冥挺拔的身姿,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
绕到玉冥身后,抬手搭在他肩头,手指缓慢下滑。
“年纪轻轻,这身板……”
那中年男人口中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叫尔卿头皮发麻。
在看到那只手滑到玉冥屁股,尔卿可算是知道了这中年男人意图。
“这老畜生。”
尔卿当下抽出佩剑刺向那中年男子胸口。
毫不意外,剑尖穿过空气一般,对那男子没造成丝毫伤害。
尔卿浑不解气,握着佩剑反复刺戳在中年男人脑袋、眼睛、胸口。
“小魔头!”无果,她冲着咬牙强忍的玉冥喊,“这死猪头在猥亵你!快点堕魔,弄死他!”
玉冥没听到。
年少的他还不懂情爱之事,更不懂这是在做什么。
只记得他阿娘教过他,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便咬牙强忍着。
“我的眼睛……”尔卿恶心反胃,捂住眼在房中焦躁的来回踱步。
“这破幻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我到底怎么做才能提前结束出去?余乐安在外面出生入死,而我只能在这儿看着死肥猪猥亵小魔头……”
尔卿用力拍了拍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索性出门,四下寻找有没有什么阵眼之类。
还不等她迈出拱月门,又是日月更替。
明日当空。
玉冥穿着锦衣华服在院中踱步经过,耳畔洒扫伙计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起初他并不在意,但无论他走到何处,那声音如影随形。
下人、奴婢,但凡是个人在看到他的刹那,都会掩唇讥笑一声,与身旁之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句,而后悠闲离开。
玉冥不解,拉住过来一个丫鬟,“请问你们在笑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那丫鬟瞄了他一眼,眼底掠过嘲讽,“是有东西,是我们家员外喜欢的美貌……”
“这……有何发笑?”玉冥还是不懂,想再问那丫鬟,那丫鬟却咯咯笑着跑远了。
尔卿望着这一幕,微蹙眉尖,“员外?”
玉冥好似就是被玉阳子宗主在大火烧毁的员外府前找到的……
难道就是这个员外?
天色再暗,眨眼到了夜里。
又是那个厢房,烛火通明。
尔卿犹豫着要不要进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哼,忙不迭闯入。
玉冥衣袍被褪去,只余一条亵裤在腰间。
少年清瘦,背上皆是被抚摸揉捏过的青痕。
他似是被激怒的雄狮,双目赤红,双手死死掐着那员外脖颈。
“我该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来、来人……”
那员外两眼发直,艰难伸手将桌上一支瓷瓶打碎。
“啪”的一声脆响,屋外人听到动静闯入,将暴怒的玉冥生生拉扯开。
员外府门开启,玉冥被打的遍体鳞伤,直接扔出府外。
他昏迷了很久,车来人往,纷纷好奇的多看他两眼,但无一人上前帮忙亦或者询问。
员外府的人瞧见他碍事,又将他往远处犄角旮旯一扔。
这下,除却路边野狗,更是无人注意到他。
角落里有臭水沟,泡发了他的伤口,肉开始溃烂。
好俊俏个少年,短短几日变得面目全非。
有瘦骨嶙峋的野狗嗅到腐肉味道赶忙凑上前,尝试张口撕咬,见玉冥没有动静,才壮着胆子直接上前,一口狠狠咬下。
鲜血涌出,玉冥似是有了知觉,手指微动。
感觉手臂被撕咬,他兀的伸手朝前一抓。
野狗被他吓了一跳,呜哇叫了一声慌忙夹着尾巴逃走。
额头被砸破,鲜血糊了他双眼,干巴巴的,很难睁开。
他尝试活动了下僵硬四肢,疼痛感如潮涨般缓缓散开,传至脑海。
半魔之躯,强悍程度虽然不如魔,但对于寻常人而言,也堪称恐怖。
尔卿亲眼看着他从口袋摸出匕首,咬着破布头,硬生生将腐烂的肉削去,强忍着痛感,包扎完伤口才又昏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哦吼~肥章啦肥章啦~求个收收哟memej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