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
云烟渺渺,不分昼夜。
尔卿静静坐在床榻上,两手交叠在膝上,双目毫无焦距的盯着被褥上的纹路。
“姑娘,该用膳了。”
有侍女从门外行入,停在尔卿身旁唤了又唤,不见床榻上人儿有动静,唉叹一声回头与身后女子低语。
“又不肯吃?已经接连三日了吧?”
“虽是妖身,但毕竟还未到辟谷境界,长此以往,怕是……”
二人私语声不大不小,但尔卿仍旧没有丁点反应,眼底光彩全无,化为一尊没有生命力的塑像。
那日她问玉冥的最后一个问题,“于你而言,我只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物件,对吗?”
玉冥没回。
也没有再去追进入迷雾森林的余乐安一行,将她打横抱起,带回魔宫寝殿。
三日过去,也未见他一片衣角。
她的猜想是对的。
他将她留在身边,只是因为她顺从乖巧,没有背叛他,顺带还在他最危难低谷时期拉了他一把。
他对她应当是有感激在,所以待她也与从前不同,不再主仆挂在嘴边,让她产生了错觉。
但细细想来,还是有迹可循的。
若不牵扯他本心意愿,他都会依着她,比如她想吃什么东西,想买什么物件。
但若违背他本身意愿,比如他厌恶人类,不愿收敛魔气,与她同行出去,不管那些人类看到他如何害怕,不在意破坏气氛,以及尔卿的满心欢喜。
这三日,起初她一直在等玉冥来回答她那天的问题。
但左等右等,不见他来,她便开始自己琢磨。
三个不眠夜,她得出了结论,心里残留的一点希冀火星,在醒悟那一刻熄灭。
满心死灰……
她活了一百多年,一直在挣扎忍辱中活着,被人呼喝指使更是常有的事。
原想着这种日子过久了,整个人麻木了,便不会有其他感觉,日子也定然会好过许多。
但入了太阴宗,碰到了余乐安、怀修雨、余鱼儿。
她尝到被人平等对待的感觉,原先心头压抑的想法,疯长不停歇。
终于,她在玉冥手里扭转了全族命运,在风雪中看他为救她而来,想着她也终于扭转了自己的身份,此生不必再为任何人的奴仆,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两个侍女窃窃私语声渐小,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对玉冥分外熟悉,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出来。
这脚步声,就是属于他的。
三日未曾见到的男人,今日总算踏入她的殿门。
但尔卿面上却毫无波澜,仍旧如木偶娃娃目光毫无焦距的盯着被褥上的金线纹路。
“见过冥尊。”
两个侍女是玉冥特意给尔卿找来的,除却这二人,整个魔宫没有女子。见到玉冥前来,两个侍女面色微变,慌忙冲其行礼。
玉冥没应声,视线扫过床榻上的人儿,最后落在桌案上纹丝未动的膳食上,手一抬,两个侍女极有眼色的退下,顺带将门拉上。
他踱到桌前,用手背试探了下碗碟的温度,端起还温热着的一蛊汤行至床榻前坐下,慢条斯理的舀了一勺,在碗沿边刮去勺底多余汤汁。
“你爱吃的甜汤,尝一口吧。”
听到这话,尔卿眼睫轻颤,虚散的眼焦开始回拢,却并未回头正眼看玉冥。
“为什么不回答我那日的问题。”
玉冥闻言,握着汤勺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后放回碗中,随手搁置在一旁,抬手点上眉心那似剑纹路,回答的倒也坦诚。
“我还没想明白,该如何回答。”
确实是没想明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自从完全释放体内魔气,不再压制之后,他能感受到的情感越来越少,反倒是暴虐等负面情绪在成倍增长。
更何况整日生活在幽冥地这等浊气邪气汇聚之所,他正在从半魔,一点点的沦为彻底的魔,到最后,会丁点情感全无。
“没想明白?”尔卿勾唇嗤笑。
怕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模棱两可的答复,就如他先前让她误会他对她的情感那般。
她的嗤笑声让玉冥略微不爽,蹙起长眉倏然起身,双手压在尔卿左右两侧。
“这些时日太纵容你了,竟忘了我原先告诫你的生存法则。”
她记得。
原先他说,乖巧、顺从,在他身边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若是从前,尔卿会默默低下头去,再忍气吞声一番,等她的实力成长到可以完全跟玉冥抗衡再行反抗。
但忍忍忍,忍了一百多年了,还需忍多久才能出头?
压在心口多年的愁云惨雾,在这顷刻间被她一把拨开。
“生存法则?在你面前还需讲生存法则,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至关重要’?!我不要也罢!你另请高明!”
“不要也罢?”玉冥眼底怒气翻腾,“若不要我这番,你准备要谁的?余乐安?怀修雨?!还是你口中又冒出来的乌梢!”
雷霆一怒,周遭魔气纷飞,将屋内的光芒掩盖全无。
好端端的寝宫,霎时间如堕深渊,满是冰冷刺骨的空气在弥漫。
尔卿直直迎上那双猩红的眸,一字一顿道,“无论是谁,他们绝不会似你这般答应我之后又违背约定,也绝不会要我在他们面前,遵守什么生存法则!”
看着那双眸子怒气如风暴将来,尔卿眼底没有丝毫惧色,“玉冥,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强过现在的你。”
砰的一声,屋内瓷器齐齐炸裂,碎片飞溅,眨眼满地狼藉。
尔卿却连眼都未眨一下,倔强的凝着那双妖冶的眸子,纹丝不动。
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无形的硝烟弥漫,谁也没说话。
半晌,玉冥身形后撤,口中连连重复着一个字,“好。”
“谁都强过我,可惜你想见强过我的人,还得先从我手掌心逃出。”
“我会做到的。”尔卿眸中神光坚定。
玉冥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扯唇冷笑,扭头大步流星往外走,干脆冷冽的嗓音远远飘来。
“门口有侍女守着,你需要什么,随意吩咐,桌案上的膳食记得吃,若我再来看到纹丝未动,我不介意用手段强行灌你。”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门砰的关上。
紧接着狼藉的屋内有金色流光升起,将屋内镀了一层金光。
结界。
困住她的结界。
完全在尔卿意料之中。
她飞快下榻,从收纳袋中摸出铁铲朝地下铲去,铛的一声脆响,原本在祖传铁铲下宛若豆腐的地面,眼下竟硬如金石,震得她虎口发麻。
注入灵力又尝试了几次,虎口直接挣裂,地面却连丁点痕迹都未留下。
尔卿将铁铲重重摔在地上,盘膝上床榻,将先前取出来的所有天材地宝一股脑倒在床上,挑拣出几个张口吞下。
纯净的灵气如洪水猛兽汹涌而来,尔卿太过急功近利,气息混乱,一口血喷出,神色瞬间白了几分。
穹顶角落,猫头鹰似的木雕,乌溜圆的两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回廊前,玉冥取出怀中玉石,指腹摩挲过后,平平无奇的玉石上出现尔卿寝宫内的画面。
看她吐血还在咬牙修炼,玉冥眉心拧起。
看来她真的很想离开他。
但小妖怪就是小妖怪,不管如何修炼,都成不了大妖。
她注定,走不出魔宫,离不开他身边。
即便有万一,她逃离了,他年少成名,普天之下无敌手,再将她捉回来便是。
他收起玉石,看了眼手腕上血滴状印记,紧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对,还有血誓加持,她走不了。
玉冥安心回了书房,看着跪在地上的忠,不紧不慢绕过书案坐下,“已经过去不少时日,可有玉幽下落?”
忠单膝跪地,“属下幸不辱命,寻到了些许线索。”
“说。”
久未见过的弟弟,满心挂念的弟弟,眼下得知有他的线索,玉冥面上竟没有分毫情绪波动,一如既往的平静,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
“按照尊上给的情报,我派人在那片沙漠中寻人来问,得知玉幽殿下当初是被人带走了,按照知情人描述,带走殿下的,应当是魔族。”
“魔族?”玉冥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忽而止住,“褚熄……”
若是他带走的,那他知道玉幽下落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玉幽那么大个活人,这些年,褚熄究竟将他藏在何处,令他寻了这些年,竟毫无线索。
“尊上,线索到此就中断了,若要寻到玉幽殿下,怕是只能想办法撬开褚熄的嘴了……”
玉冥默了片刻,面上泛起几分玩味。
怪不得褚熄那么嚣张,原来是普天之下只他一人知晓玉幽下落。
恰好今日心情不佳,再去找他聊聊吧。
玉冥起身,前往血幽池。
万年不变令人作呕的气味,即便玉冥也得施术屏蔽嗅觉才能面无表情进入。
铁索咔啦转动,栅栏升起,地上血池涌动,逐渐平息。
“你比我预想的要来的早一些。”
黑暗中,褚熄冒着红光的两眼眯成一线,笑意盎然。
“看来你在这血幽池生活的不错,这么长时间了,还能笑的出来。”
玉冥负手立在栅栏前,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着一层薄霜,嘲讽一句,而后提步朝内踱去。
“魔生来无七情六欲,无论你怎么折磨我,除却一点痛觉,我不会有其他感觉,自然笑的出来、”褚熄说着,两眼则一瞬不瞬的在玉冥面上打量,似是瞧见了他想看到的东西,眼底亮起诡谲狡黠之色。
“原来还有痛觉啊……”玉冥神色漠然,掌心一翻,手中多出个精致的钵状瓷器。
幽暗的朱红色,边缘勾画着一条黑色纹路,若距离近了,方会看清,那黑色纹路其实是数不清的黑色小字凑成,略显诡异。
“虫蛊?”褚熄睁圆两眼,连带着方才轻松的嗓音都跟着变了。
“挺识货,”玉冥上下轻抛手中虫蛊,嘴里喃喃念着,“这魔宫虽然无趣,但我在库房寻到了不少好东西,恰好也发现了此物。”
他将虫蛊凑在眼前仔细瞧着,“苗疆擅蛊,传闻此蛊中有万千食肉虫,皆是斗蛊存活下来的蛊王,无论人、妖、魔,被这小玩意儿钻入体内,也会痛的生不如死……”
他复又撩起眼皮,看向褚熄,“我很好奇,这整整一蛊倒下,上任魔尊殿下会如何?”
褚熄喉结上下滑动,刹那后低笑出声,笑的邪气张扬,“不会如何。”
“那最好,我还想与你多玩些时日。”
玉冥挑眉,将手中虫蛊尽数倒入褚熄脚下池水中。
数不清的虫子落入水中,嗅到活物气息,争先恐后顺着褚熄的腿往上爬,遇到伤口便啃咬出洞,往更深处钻去。
褚熄痛的浑身痉挛,仍旧强忍着痛感,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看啊,我不会如何……倒是你,若以折磨我为乐趣,会出大事的……”
“我倒要看你还能嘴硬多久。”玉冥掌心一翻,又掏出一蛊,毫不客气的撒入水中。
密密麻麻的虫子,很快将褚熄的双腿啃食到白骨可见,但魔族有再生之能。
血肉飞快被吃下,而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此起彼伏。
玉冥看着褚熄痛苦不堪的模样,不禁眉头舒展,愉悦发笑,配着周身漆黑魔气环绕,瞧着与魔族并无二异。
“玉幽在何处。”他问。
“无可……奉告。”
“人间有我坐镇,你蛰伏幽冥地避而不出,玉幽对于你而言又是重要棋子,绝对不会将他单独放在外,极有可能将他带在身边……是谁?”
褚熄痛到极致,闻言放肆大笑起来,额上冷汗淋漓,仍旧咬牙重复着同样的话。
“无可奉告……让尔卿来,我只告诉她……”
一句尔卿,踩到玉冥雷点,直接一掌轰出,将褚熄半边身子击穿个大洞。
方才活蹦乱跳的褚熄,立刻似是被扔上岸的鱼,进气没有出气多。
“别打尔卿的主意,我只警告你一次……”
“看你这模样……跟尔卿吵架了?”褚熄艰难扯动唇角,讥嘲的看着玉冥,“让我猜猜,是她想离开你,去寻那日来的小伙子,是不是?”
心思被说中,玉冥暴怒之下,一拳就要击碎他的魔心,拳风停在他胸口,硬生生止住。
褚熄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看他停下的拳头,笑的更加畅快,扯动伤处都不曾停下。
“就算是半魔,你体内也有魔族血统,我们魔族多招人厌恶,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在太阴山上隐藏身份这么多年……那个女人惯会骗人的,她看不上你,只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她迟早会想办法离开你的,你的结局,最后跟那该死的老爹差不多,谈情说爱有什么意思?随我一同征战天下吧,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这是最后一次,”玉冥胸腔剧烈起伏着,“下次,我定杀了你!”
他转身似是一阵风离去,身后是褚熄癫狂的笑声。
出了血幽池,玉冥不安的又取出玉石查看尔卿殿内情况。
她不再打坐修炼,反倒是安静坐在桌案前,用起了膳食。
这般乖巧。
看来是认清了现实。
玉冥因怒气而急速跳动的心,此刻逐渐趋于平稳。
等她彻底认清现实,他二人就会似从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