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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都是徒步爱好者，你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背着包，像原始人一样没完没了地在山脊上走，走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就像快断了气，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折磨，就可以回去了。他们就好这一口，就仿佛受苦这件事儿是多么值得似的——”

“拜托，时间有限，我们想听重点。”斯隆不满地插话。

“这就是重点。”亚尔林懒洋洋道，“纳特大概天生就继承了他们的这点小爱好，所以当他一脸羞涩地告诉我，打算跟喜欢的女孩一起去樱桃溪附近徒步加野营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提到纳特的名字时，大家都不说话了，全都屏息凝神听着。

“我是我们家里唯一一个例外。纳特也曾抱怨过我有多么不合群和扫兴，可我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我当然有权利不喜欢，因为我跟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出去徒步旅行，哦对了，还带了家里的宠物狗，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埃森。那时我只有5岁，然后……他们再也没回来。”

“该死的，那个8月份，高温一直延续着，后来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警官告诉我，那天中午，不知怎的，气温从清爽宜人的23度急剧上升到43摄氏度。懂吗？他说他们做出了无数假设，因为布莱恩特夫妇和他们的宠物狗在樱桃溪的死亡实在太过蹊跷，谋杀、雷击、中毒、自杀……然而推断一一被推翻。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丧心病狂的他妈的简单，我的父母，在户外徒步的时候，因高温脱水而死。”

查德迟疑道：“你是说……”

他嗬嗬干笑了两声：“而我是唯一一位幸存者。”

“也许是对行程太乐观了，我爸妈只带了一个水瓶，2.5L容量，然后他们尸体倒下的位置也仅仅离我们的私家车有2.5公里。懂我的意思吗？他们轮番背着我步行超过了10公里，倒在那个可笑的位置，然后，我被他们设法留了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警官告诉我，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可能在轮番给我喂血，我的胃被撑得很满……自此之后，我唯独讨厌这项活动，等我长大后，参了军，当了兵，学习了无数野外生存技能，我能确信自己在任何恶劣环境下都好好地活着——拜这件荒唐事所赐。”

“而纳特，纳特当时刚满一岁，被留在我外祖母家里，躲过了一劫。我想，这是好事。我想，我得好好保护他，毕竟他只有我这个兄弟了。”

艾伦关于疼痛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他的话里，却丝毫没觉得自己因此好受了多少。

“然后他好不容易长大了，告诉我他要去和心爱的女孩徒步，为了得到女孩的青睐，并且显得自己更专业一点，他需要一套拿得出手的装备——所以我问他，他想怎么着？得到我真挚的祝福？还是让我笑着给他掏钱？然后去樱桃溪辨认他的尸体？然后纳特就生气了。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的话让他伤心了，可是有些事情比心碎更重要不是吗？比方说，好好地活着，不去挑战一些愚蠢的死法。”

艾伦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在这一刻，他听到亚尔林的话尾有一点点颤音。

“那个寒假，他不告而别。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你说，奇怪吧，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去樱桃溪辨认他的尸体，哈哈哈……”亚尔林笑着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一点也不好笑。”安格斯突然开口。他依旧用后脑勺对着亚尔林的方向，声音很轻，也很生硬。

“如果我是纳特，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哦，好吧。”亚尔林干巴巴道，他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患处，仍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渗出，被他胡乱抹掉。

“不管怎么样，见到你我很高兴。知道他还活着……我很高兴。”他故作轻松道，“怎么样，有没有激起什么过往的记忆？”

“没有。我什么也不记得。我是实验体，自我诞生以来，就是个全新的人。不会继承任何人的记忆。如果非要说，过去的那些志愿者于我而言更像是‘容器’，我们在他们身上汲取养分，鸠占鹊巢……”

“够了，安格斯！”艾伦用力打断他，“我说够了。”

“你们不愿意听，那就算了。”他耸耸肩，回过头来，对他和远处的亚尔林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们，我变形的次数太多了，甚至没法记起我原本的样子……所以关于那个男孩，我很遗憾。”

咣当！

电车可能突然撞到了什么，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引得车上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晃动。坐在座位上的人还好，遭殃的是在车尾席地而坐的队长。他甚至没有个可抓握的把手。于是他被惯性掀翻在地，额头恶狠狠地撞在一旁的座位上，这才被查德扶住。查德干脆转移到他身边，支撑着他的脖颈。

“亚尔林！”艾伦惊呼着试图坐起来。

“没事，我没事。”他头上被开了个口子，肉皮翻滚，但更要命的是层层纱布缠绕的脖子。血染的面积更大了，开始滴滴答答顺着下沿流到他的衣服上。变成一道道蜿蜒的红线。

安格斯也是在这时终于将视线彻底粘在了他身上。

“答应我，孩子，我只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他径直冲安格斯说。

“我什么也不想帮你。我与你无关。”

亚尔林置若罔闻，继续道：“我听说你饿肚子了，听着，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承受这些，等我变成了怪物，你把我吃掉好了——我情愿被你吃掉。”

安格斯微微睁大了眼，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家伙。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破败的人，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没有人笑眯眯地说，嗨，把我当晚餐吧，你饿肚子是正常的。

好奇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这不是如你所愿吗？为什么不快点答应他？”也不知怎的，艾伦竟然恶声恶气地喊了出来，他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往上涌，额头边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身上的万千疼痛齐齐朝他嘶吼起来，他可受够了。他受够了这样捉弄人的命运，这样荒谬的对话。

“我……”

“你不是特别想当人吗？你不是特别喜欢人吗？那你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安格斯愣在那里，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查德也在亚尔林身旁低语：“伙计，你在期待什么啊？他变成你亲爱的弟弟吗？你觉得可能吗？他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闭嘴！”亚尔林对他怒目而视，“我说，你给我闭嘴！”

两方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艾伦有点激动，还想再说两句话，就感觉刚才那两段话给自己带来的严重后果——有点缺氧，头越来越沉，意识和眼前的画面同时变得越来越模糊，然后他头一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抬起头，天空是压抑的鸽子灰，积攒着厚厚的云层。天在下雨，细长的雨丝撞进眼里，有冰凉的冷意。艾伦的视线从高处拉回，看到了成群的穿黑衣的人们。

母亲的葬礼并没有太多人来参加，爸爸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最后一刻。远在塔斯马尼亚州的安迪姨妈过来帮助他操办了这一切，使得他不必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只需要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原地发呆就好。

人们在她的幕前伫立，默哀，向棺椁里投去一枝新鲜的白玫瑰，然后在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仿佛在与她并不存在的灵魂对话。

艾伦就这样麻木地看着，人们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掉。他的蓝眼珠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就在那一个星期前，基斯的生日那天，妈妈还热情地张罗了一次有趣的生日派对，虽然参与者人数有限。她一向喜欢操办这样的活动，从不怠倦。那时候，基斯脸上虽没有笑容，却也没有不耐烦。妈妈在他们身后笑着，像任何一个以自己的儿子为豪的母亲。

然而很快这一切就面目全非。

基斯不告而别，母亲也意外身亡。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那天下午，待人群逐渐散去，安迪姨妈与他冒雨站在墓地里，还告诉他一件事。

半年前，妈妈买下了巨额的意外身故保险，受保人是艾伦。但很可能没有用，保险公司目前仍在调查中，他们认为这一切都太巧合了。进入保险期不久就发生这样的事情，甚至这样的事实对于认定这起交通事故的责任都会产生决定性影响。

——妈妈极有可能是自杀的。

这种可能性比任何一种都要来得残忍。让刚刚成年的艾伦不得不面对一个□□又无情的现实：原来妈妈好像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不论是为了他还是别的什么。相比爸爸，他没有重要到可以留下自己的妈妈的程度。

那天的雨其实没有那么大，细雨与微风，拍在脸上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艾伦站在其中，却感觉好似一场梦。

“艾伦，我说的这些，你听清楚了吗？”

他忍不住再度仰起头，去看天空。没有太阳的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切都太过于真实，让他即便知道是一场梦，都忍不住心神颤抖，感到一阵无可避免的剧痛。

“安迪姨妈，除了我，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当然，她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我不相信。”

“孩子，她回天国去了，主会保佑她……”

“我一个字儿也不相信。除了我，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记得她。等我死后，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曾来过这个世界，这个操蛋的世界。”

“艾伦，注意言辞！”

她的批评仅止于此，因为下一刻她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哽咽：“我恨这个世界。”

他说着，不再看她，而是蹒跚着走向妈妈的坟墓。新鲜泥土在两侧形成小小的突起，深红色的棺椁上满是洁白的玫瑰。他不顾一切地爬下去，用尽全部的力量抱住冰冷的棺椁，将自己的脸贴在上面。

我恨这个世界。

我爱的一切都无法抓住，我恨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我的欢声笑语无可挽回，我的后悔愧疚如噩梦缠身。

时间和生命如细沙般无情溜走，而我只能徒劳地看着。

我不想徒劳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