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是安格斯。

安格斯又回来了。

艾伦还未来得及说话，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嘶吼再次响起，随即是令人灵魂颤抖的一幕。毫无防备的辛迪猝不及防被巨蟒一口咬住小腿，长舌头卷住她的腰部开始往嘴里送。

巨蟒的抗毒能力太强了，海曼的毒素蛋白根本制不住它！

“不——”

辛迪悲惨的尖叫声在此刻响彻整个电车，斯隆和查德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一人射击一人手持安大略□□试图去割它的舌头。连亚尔林也努力挪动着试图去接近他们。

下一秒，安格斯冲在他们前头，手臂飞速异化成镰刀骨，以砍瓜切菜之势切断巨蟒舌头，将战局扭转。随即他灵巧地攀上巨蟒头部，将它双眼捣毁。他并没有着急伸出手来，而是牢牢插入它眼中，随着骨刺进一步伸长，终于像长钉一般钉住巨蟒的脑子，将它彻底制服。

巨蟒像只塑料袋那样软绵绵地倒地，但辛迪已然不行了。

在海曼模拟出基斯的指纹，成功启动电车之时，众人将辛迪拖到一旁，她下半身全被腐蚀性的口涎浸泡，双腿暴露的肌肤受腐蚀生起大片大片红色燎泡。

海曼设定好行进目标，电车□□一声，终于开始起步，然后加速前进。

辛迪吸着凉气，躺在艾伦怀里。

“总要告别的，不是吗？”她笑着说，尽管疼痛已经令她浑身颤抖。

“别胡说，辛迪，会有办法的。”艾伦低声道，“你要……挺住。”

“没有办法啦，哎，我已经够累啦，一路上也没帮上太多忙。”她吐了吐舌头，歉疚道，“但我会为你们祈祷的，队长，艾伦，你们……还有你。”

她温柔的目光落在脏兮兮的安格斯身上。

“成为人类，不应该高兴吗，安格斯？你有亲人了啊。”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到几乎轻不可闻，“我知道你有多渴望……”

安格斯半跪在她身边，血水顺着他的发丝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深望着她，显出一丝悲伤的困惑：“什么？辛迪，你说什么？”

“爱。”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嘴角的弧度仍在，“你的诗，我听进去了。”

安格斯的嘴唇开始颤抖。

“不要离开我，好吗？”他小声道。

她已经困极，阖上双目，无声无息地睡去。

泪水是在此刻滑落的。自他脸上，自艾伦脸上。

“睡吧，辛迪，好好睡吧。”艾伦疲惫地说，他将她头上的麋鹿毛线帽摘下来，放入她怀中，然后将她的头轻轻放在地上。身旁的海曼凑上来，撑住了虚弱的他。

“克里斯也没能挺下来，为了替我们争取上车时间……”斯隆哽咽着说。

周围人沉默不语，大家一同看向躺在地上的辛迪，静默，祷告。在这辆通往未知、疾驰而去的电车上，又有两个灵魂终将流离失所。

如果是你，基斯。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117

自从博士走后，实验室里的灯光就再没有亮起。

科尔温站在0001号的实验舱旁边，像一座伫立的雕像，一动不动。他在等待0001号重塑。可是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要漫长得多。仿佛故意看他好戏似的，0001号并不急于开始，它只是漫无目的地吐着泡泡，在培养液的一片血红里缓缓漂浮着。

在这里逐渐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科尔温等了足足一个白天才等到他想看到的结果。

随着0001号终于开始重塑身躯，科尔温则将准备好的刀具一字摆开，脱掉自己的衣裤。取出其中最锋利小巧的一把，开始面无表情从自己大腿处切入。

血水滋地一下就涌出来，淋淋漓漓落入地上的圆形不锈钢大桶中。没有一滴撒在外面。科尔温没有理会剧烈疼痛，一丝不苟地稳稳划动刀锋，随着他的动作，肉块一块有一块无声地落入桶中。

0001号的黑色眼眸终于成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如同欣赏一幅世界名画。

……等到这一切酷刑终于结束，科尔温身上已经几乎没有几块好肉，特别是下半身。不知为何，他依旧维持着上半身的完好，就好像这样能稍微拯救一点他可怜自尊似的。他一边克制着自己过快的抽气声，一边一言不发地替几乎不成形的下半身裹上纱布——其实也没什么作用，血水很快浸透了那些雪白的透气布料。

他干脆停下来，自暴自弃地站着，直到那些伤口开始凝固，在他周身的地面上堆着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这才抖抖索索地穿上衣裤。幸好枫叶红的西裤即便沾染点血迹也看不太出什么。

穿好衣服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稍微不那么难堪了些。

0001号躺在实验舱里，此刻看上去完好如初，活跃极了。他几乎是在捧腹大笑，用双拳捶动玻璃罩，柔顺的黑发在他脸后方轻轻晃动。

——活该。

科尔温从他恶意的眼神和口型中看到了这个词组。

他平淡地移开视线，努力克制着不去看他，不能再犯错了。

喂食完毕后，科尔温难得地感到心神俱疲。他挪动着沉重步伐离开了那间恶魔的实验室。所以接下来应该是久违的休息时间，他终于可以回去休养生息了。

但博士的讯息也几乎是同时传来的。科尔温用袖子擦掉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惨白着脸色去了缓冲间。脱掉全身衣物，在承受消毒液的冲洗后，不少伤处再度崩裂。消毒水混合着血液流淌而下。

他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攥着手指停顿了一会儿，又穿上那套套西。他特意戴上了雷朋墨镜，以着住自己过分差劲的面容。

“进来。”

得体的三次敲门声后，他得到博士准许踏进办公室。

博士依旧忙于手头上的活儿，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惩罚完成了？”

“是的，博士。”声音平静无波。

“刚才毕琳达又给我来了个电话，她说安格斯，也就是9757号那边临时发生了一点小状况。现在需要支援。”顿了顿，博士终于停下来手里敲击键盘的动作，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我需要你去帮他。”

“好的，博士。”

“科尔温。”他忽然唤他的名字。

“怎么了？”科尔温小心抬头。

“解毒剂意味着一切，0001号需要它，我这一生的心血也需要它。”博士语重心长道，“所以，别搞砸了，确保把那个男人带回来……确保基斯为了他，乖乖交出解毒剂。”

“如您所愿，博士。”就像过往千百次那样，他露出完美的微笑，朝博士礼貌欠身，出了门。

118

电车孤独地在黑暗中穿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氛围，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艾伦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又累又痛。已经顾不得形象，蜷缩着躺在一排长椅上，捂住自己的肋部，一阵阵地发着抖。海曼蹲在他身边，健硕高大的身躯此刻却团在一起，他紧握住艾伦的手，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中浸满泪水。

每当艾伦开始轻微抽搐，海曼自喉咙和胸腔中就传来一阵深沉低频的咆哮声，空洞，深邃，无限悠长。

后排的人们也好不到哪去。

查德正在处理身上的擦伤，斯隆则在擦拭枪管。亚尔林自己靠坐在最后的铁皮厢壁上，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安格斯久久沉默着。

安格斯。

低头注视着辛迪的安格斯仿佛一个孩子，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眼眸里写满了茫然、仓皇与悲痛。泪水冲刷掉他脸上血迹，在眼下留出两道长长的白皙的泪痕。

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

“你照亮了我黑暗的生命，你为我黑白的世界填满色彩，使我得到新生。”

他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对着辛迪念出了声。

然而什么叫新生？

究竟什么叫生？

他不知道。他从未理解过，直到刚才，他目睹了人类的死亡。

他们是，如此的脆弱，美丽，不堪一击，又是……如此的令人动容。

“纳特。”不知过了多久，亚尔林忽然开了口。

安格斯起身，往驾驶室走去。

“纳特！”

“别叫我那个名字。”他猝然打断。

……别让我充满不必要的希望。

“好吧，安格斯，时间还早。”亚尔林在他背后叹了口气，“也许你有兴趣听听一个人类的故事？”

“抱歉，我没有兴趣。”

“我有。”突然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居然是斯隆。

见大家都看他，他无辜道：“你们小时候不喜欢听故事吗？我一直很喜欢。”

“我也有。”查德跟着道。

“我也想听。”艾伦虚弱道，随即海曼也学着斯隆举起了手。

安格斯终于停下脚步，冷冷侧目。

亚尔林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真的，我时日无多。这故事如果不说出来，恐怕要跟我一起埋在地底，我不想这样。哪怕……与你们都毫无干系，我想有人至少记得。记得来自科罗拉州丹佛市的布莱恩特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