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手按上去的时候,明明很清楚自己在做梦,还是清晰感觉到了一阵皮肤被刺穿的尖锐疼痛。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玻璃碎渣在薄薄血肉间蠕动的,密密麻麻的钝痛。
是的,与过去有一点不同,这回是清醒梦。
“你们都别吵了!”他听见扯着变声期的嗓子对外面大吼,“如果不想让我的手废掉!就给我闭嘴!”
谩骂和争吵声戛然而止。
不知道是否是疼痛扭曲了神经,房间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开始慢慢变形,似醉汉呈现出东倒西歪的形态。在他扔掉玻璃残片的那一瞬,两个巨大身躯移动过来,在开放式厨房与餐厅的连接处一前一后伫立,茫然地望向他。
疑似父母,是的,疑似。
但也许更疑似《蜘蛛侠》里的章鱼博士。那可真的太怪异了,他们的上半身依旧是父母原本的样子:因整日酗酒而面部浮肿发光的全职妈妈,生活健康身材健壮的戴着无框眼镜的精英爸爸。但下半身几乎无法直视,那种覆盖着不明粘液的铁锈色巨大软肢取代了双腿,肢体们或粗或细,无意识地彼此缠绕,虬结,伸缩,蠕动,艾伦似乎都能闻到那种扑鼻而来的海腥味。
这味道立即引起了反呕,他紧贴着洗碗池后仰身躯,用胳膊肘掩住自己的口鼻。
“孩子,你干了什么,天呐……”妈妈挥动触手飞快贴过来,用力箍住他双肩,一条灵巧的触手缠绕上他的右手,甚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
“我带你去医院,你不能这样下去,会感染的。”随即她当机立断道。
在妈妈拖着笨重的身躯跑上跑下做出门准备时,爸爸抱胸立在一旁,思索着开口:“嘿,孩子,我跟你妈离婚的话,你想跟谁一起生活?”
艾伦自嘲地一扯嘴角:“我有的选吗?”
“我对你没意见,你是个不赖的孩子。你随我住也好,”爸爸耸肩,“但你知道的,你妹妹爱丽丝现在还太小了,没有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所以,如果你过去,需要适当地帮我们照顾一下她——毕竟你都这么大了。”
“再说一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认识她。”
爸爸没有理会孩子的无理取闹:“我的要求你听明白了?就这么简单,你是个大孩子了,得学着承受一点生活的责任。”
艾伦沉默许久,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妈现在酗酒很厉害吧?已经到了威胁健康的那种地步……”
“那又如何?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是答案。这一刻艾伦手上的疼痛接近麻木。
爸爸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选择跟她,我也没意见,但听着,我可能没办法给你们太多支持,毕竟还有个小的要养……所以,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她,好吗?孩子。”
“婚姻,家庭,女人,责任,就是这么回事,你长大就明白了。”腥臭的肢体在地上蠕动着接近艾伦,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粘液痕迹,接近了他,“人总得进步,总得变得更好,总得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些,不然会疯掉的。”
此刻,艾伦终于注意到某个令人如鲠在喉的怪诞之处。
爸爸虽然嘴上讲着大道理,双眼却一直紧盯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口,垂涎欲滴。他两腮翕动,鼻孔大张,下意识地拼命闻嗅着鲜血味道,已无法掩藏住脸上的激动之色。
他眼白布满血丝,且越变越红,红得几欲滴血,红得……越来越像那些感染者。艾伦不由将手藏到身后。然而已经迟了,爸爸一把抓住他肩膀,伸长脖子向身后探去。
不远处传来妈妈的惊叫声:“你这个疯子,快放开他——”
好了,到这里已经可以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让我回到现实中去吧。
一片混乱中,艾伦自暴自弃地想,快放我出去!
失控在继续,爸爸尖锐的牙齿蓦然插入伤处,顿时鲜血四溅,妈妈冲过来与他厮打在一起。
房间像个脆皮纸箱,在两个巨大家伙的打斗中变得越来越脆弱,变形,拉伸,撕裂……直至最后,整个画面逐渐崩溃掉。
艾伦在解体的瞬间被吸入又一片黑色缝隙中。
下一刻,他跌落在地,妈妈毫无生机的身躯跟着落在了雪白的病床上。她浑身是血,双腿自膝盖以下模糊不堪,零星碎肉岌岌可危地挂在大腿上,暗红色的血迹迅速渲染了整张病床的下半部分。
一旁的心电监护仪发出无药可救的长长的叹息声,响彻整个房间,如耳鸣一般折磨着他的精神。
这一幕实在太过于熟悉,他立即感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如果理智还在,也许它会冰冷地提醒他这叫做应激。
即便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也无法直视这段记忆。
“救、救命——”他听见自己张皇失措的呐喊声。
那是来自18岁的艾伦的求助。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想要不管不顾地逃离。
不敢触碰那张病床,也不敢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敢回想到底发生了怎样悲惨的事,才让一切无法挽回到这种地步。
“神啊,救救我吧——”他捂住额头,轻不可闻却撕心裂肺地祷告着。几乎无法支撑自己正常站立,身体像煮熟的意大利面那样缓缓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妈妈仰躺在病床上,头侧向他这一边。垂在病床边的手指上仍带着她最爱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她双目紧闭,身上脏乱不堪,面容却好像仅仅是睡着了似的。安详,宁静。
如果不去看她的下半身。
但他避无可避。
血水似乎永远也流不完,落在地上,淌成触目惊心的一小滩,一大滩,满满一滩。逐渐占满他的视野。
他垂头跪坐在地上,试图去接住那些缓缓流逝的生命力,却在指缝间看到了血水再度逃逸。粘稠,冰冷,触目惊心,一切都是那么无力。
于是这一切就变成了折磨。比□□痛苦更甚的折磨。如同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幽灵,自18岁起的每一天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告诉他这世上最大的绝望是什么,质疑他为什么还不去死。
因为他的疏忽,恶魔带走了妈妈。
“哦,妈妈,妈妈——”
年轻人的声音如泣如诉,无休无止,逐渐疯狂。
有那么一刻,恶魔在他耳边低语,他几乎要追随它而去。
——不如去死吧,你不配苟且偷生。
不,不。我要活着,我得活着。我还有任务,我得去把基斯带回来。
——活够了。
可是……还有那么多人在挣扎着求生,都到这里了,都牺牲了那么多,不能就这样放弃。
——没完没了的痛苦,你真的无法承受了。
我明白……可痛苦也得活着,难过也得活着,自暴自弃也得活着,熬不下去也得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只有活着才能痛扁那些给我们带来痛苦的家伙!
我不能在这里就倒下!
妈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就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不断呢喃的过程中,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被母体包裹的温暖。并且,随着他呼唤次数的增加,那种包裹变得越来越紧密。仿佛他重返生命之初,那个孕育他的小小房间。
艾伦索性闭上眼睛。
黑暗中,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外界朦胧又疏远的嘈杂声,来自其他感官的刺激开始缓慢苏醒。
记忆似乎回到多年以前,当妈妈第一次教他学会念smile(微笑)时的情景,阳光透过飘窗照耀到他们脸上,暖意融融,他们相视而笑,他从妈妈相似的海蓝色眼珠里看清了自己,最纯粹的自己。
他终于找到一丝被庇护的感觉,因而之前那种刻骨的恐惧、孤独和痛苦虽然并未消散,但慢慢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妈妈,是你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是你来了吗?
是你要带走我吗?
他癫狂的灵魂在内心深处不断呓语着,流下喜极而泣的热泪。很快那些喷薄而出的泪水被小心翼翼擦拭掉,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他脸颊,额头,鼻尖,下巴,乃至嘴唇上……直到啄他嘴唇的吻实在太过于绵密,使他有点憋气,才抗拒着睁开眼睛。
“谢天谢地,他醒了!”辛迪惊喜的呼喊声传来,像穿透水面的一声惊雷。
眼前是海曼放大的依依不舍的脸,一旁是探过头来仔细观察的辛迪和安格斯,后者的表情堪称阴云密布,古怪异常。
艾伦在他们的支持下缓缓坐起,扶着头□□一声:“我睡了多久?”
嗓音像抹了灰似的干涩。
“不算太久,一刻钟而已。”辛迪答。
“哦……好的。我的头实在太疼了。”他用力敲了敲太阳穴,又被海曼轻轻制止。
“你一直在哭,还不停喊妈妈,是做噩梦了吗?”辛迪有些担心。
艾伦摸摸鼻子,尴尬岔开话题:“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不……等等,我们还没吃饭呢。”安格斯提出了抗议。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滑稽的咕噜声。艾伦身后,海曼悄悄捂住自己的肚子,用力捶了两拳。
艾伦恍然大悟:“哦,你们吃什么?我记得包里还有些牛角面包……”
还没等他张罗,海曼和安格斯已经自觉站在蜥蜴怪旁边摩拳擦掌了。
艾伦:“……”
“这是我的食物,小废物。我要独享,你想吃自己去狩猎。”安格斯不满地对海曼说。
“谁杀死的谁吃。”艾伦道。
海曼立刻高高挺起胸脯。
“嘿,这不公平,我也是出了力的。凭什么只有他能吃?”
“你下次再吃好吗?这样轮流来,一人一次,很公平。”
“你对他好就是对我不公平!”安格斯嚷嚷着,又扭头央求辛迪,“辛迪大美人儿,快替我说两句话,我要吃就要吃!我快饿死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辛迪快被他一直以来的絮絮叨叨给烦死了,干脆捂住耳朵,转头去看墙壁。
实验体进食并不是非常优美的画面。幸而海曼在大快朵颐之前,犹豫一下,最终选择避开艾伦的视线,将蜥蜴怪拖到在阴影处再享用。
古怪的吞咽声不算大,但足以把安格斯给馋坏。他不甘心地嘟囔着,视线到处飘移,最终在碰到地上的亚尔林时亮了。
啊哈,怎么忘记了储备口粮。
伤脑筋的是人类肯定不允许他吃“同伴”,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告诉他们,先吃再说。
于是趁艾伦和辛迪轻声交谈之际,安格斯胡乱哼着歌,假装不经意地朝那里龟速移动。亚尔林呼吸均匀,右手手臂上的伤口此刻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袖掩住。身躯依旧健美高大,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已然凝固。
安格斯不动声色弯下腰,假装系鞋带,实际盯着他突出的喉结——从这里切入,吸血抽髓,拆分入腹,肯定滋味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