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爸爸将烟蒂扔进玻璃杯,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孩子,大人的世界有很多无奈,你长大后就懂了,并非所有问题都能简单用对错来概括。如果可以,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问题。”
画面定格在这里戛然而止。
“艾伦,艾伦?醒醒?”辛迪放大的脸从正上方对着他,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十分憔悴。见艾伦终于睁开一条眼缝,她总算松了口气。
“你昏过去了,突然大叫一声,特别大。”她说,“艾伦,你还好吗?老实说,我实在有点担心你的健康状况。”
艾伦双眼无神,湛蓝色的瞳孔呆滞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生动起来。在这一小段神游天外的发呆时间里,他经历了令人头痛欲裂的巨大耳鸣声,伤口处的疼痛,手脚酸软如同一堆废铜烂铁的疲惫与无力,以及一时突然想不起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虚幻感。
不过现在,至少艾伦可以确定之前的那些回忆不过是做梦了。只不过是他一点也不想再梦到的那种回忆。
爸爸说过最冠冕堂皇的话,莫过于那句“大人的世界很无奈”,他每次想到都会忍不住想大声嗤笑。上帝才知道这帮人渣是怎么替自己的无耻行径找到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借口的。
艾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成日里来的噩梦与头痛已经让他一条腿都快踏进了坟墓里。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没有梦的那种。艾伦不禁想起自己在墨尔本的家里的卧室,飘窗巨大,阳光洒进来时,刚好照在被子上,暖烘烘的。一切温暖明亮,麦克斯躺在他的脚边,而梵妮……对了,梵妮不在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少地想起她,仿佛有关他们的故事已经老得像上个世纪的传说。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艾伦想,我本应该好好地悼念她的。
“哦,辛迪。”他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眉心,像上一根最顽固的生锈螺丝那样用力拧了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听见自己沙哑又虚弱的嗓音,宛如嗓子里裹了砂纸在说话。
“还是老样子,在你参加亚尔林的昏睡派对的时候,海曼一直躲在角落里没现身,只剩我和那个可怕的安格斯面面相觑。看着他一点点自我修复,简直要将我吓破胆了。”辛迪苦大仇深地叹口气,“不过好歹你醒了,我总算不再是这里唯一的人类了。”
艾伦扭过头去看之前被割喉的安格斯,果然他的脖子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狰狞了,至少血止住了,创口也小了些。他躺在地上,偶尔微微抽搐一下,眉心的三只小单眼像失去了庇护的寄生虫,茫然地在原地转来转去。
“放心,单眼应该只有感光作用,没法成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辛迪拍了拍艾伦的肩膀,悄声道,“倒是海曼,我看不见他,后面他也不讲话了,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去看看他。”艾伦像个小老头似的扶着辛迪站起身。
海曼正靠在黑暗的角落里。
这个小小的角落完全被显示器还有桌子给挡死了,他坐在那儿,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胸膛不住起伏。
相较于躺在地上像条遭电击了的毛毛虫的安格斯,海曼的恢复速度就慢得多了。凭心而论,他的伤势实际要比前者严峻得多。但他仍记得前几次受伤时人类看他那厌恶的样子,就连他最爱的最善良和好脾气的艾伦都不喜欢他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的惨状。今天已经够令人失望的了,他不想再让失败又软弱的自己那么引人注目。隐身技能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
海曼半阖着双眼,蜷缩着自己的大块头,无意识地用力朝角落挤了挤。
有鲜血顺着他的断臂和身上的窟窿处滴滴答答地落下,散发出一阵阵类似灰琥珀的幽香。
艾伦是凭这味道找到他的。
因为看不见,他伸出了手,像盲人摸象那般轻轻地摸索着那片异香的重灾区。起先他摸了个空——因为站着,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这点,于是慢慢半蹲下来。
他摸到了湿漉漉的血水,柔滑得像水草似的发丝,以及柔软的脸颊。
那只手像温暖的港湾,与另一只差不多大小的手重合,那种迷人的触感将海曼带回了“梦”里。
他又变成了那个衣着邋遢的小男孩,在起居室充满油渍与灰尘的地上蹲着擦地,手上脏兮兮的,杜克船长早已不知所踪。
手的主人将那只手从他的发际移开,正躬身望着他。男人牙齿雪白,发色是深金的,眼角有金鱼尾一样细小的皱纹,海蓝色的格子衬衫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温和。
“孩子,你父亲在哪儿呢?我来找他谈事。”
男孩闻言,将抹布扔进一旁硕大的水桶里,一边搓着自己的脏手,一边用细弱如猫儿的声音嘀咕:“莫尔博士不让我喊他父亲——他刚好出去啦,先生。”
“叫我扎克利叔叔就好。”
男孩的眼睛里渐渐闪烁出一些光亮:“好,扎克利叔叔。”
”你一个人在家,在拖地吗?“
”是的,扎克利叔叔,莫尔博士说我什么都不干,就是个吃白食的,只有打扫完卫生才有资格进食。”
海曼从扎克利叔叔眼中看出了一些别样的情绪,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他时常在艾伦看自己的眼神中捕捉到那些。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种丝丝缕缕的,接近于爱和关心的东西,可远没有那些来得深刻。可那已足够填满一个小男孩小小的心灵。
“好孩子。”扎克利叔叔微笑着冲他眨眨眼,“记得吃饭前洗干净双手,我会过两天再来看你。”
扎克利叔叔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他依言又来了几次,只是每次恰好莫尔博士都不在家。每次他也都会偷偷给男孩带来了一些小礼物,有时是几块黄桃曲奇小饼干,有时是数本儿童绘本,还有一次,他给他带来了一个心形的银色吊坠,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是什么?”男孩从未拥有过这么好看的东西,他哇的一声欢呼出来,接过那只吊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笨拙的样子引起扎克利叔叔的会心一笑。后者从他手里又拿回了项链,将吊坠从心尖的位置轻轻掰开,向他示意。
“这是一只相框吊坠项链。”扎克利叔叔说,“里面可以放你爱的人的照片,一面一张。”
“我爱的人?”男孩喃喃重复着,有些困惑和迷茫。
他爱过谁呢?
他爱过这座逼仄又潮湿的旧公寓楼里唯一那只朝南的窗户,因为它在晴好的日子里总会赐予他干燥温暖的阳光。他爱过一对刚出生的小猫咪,并且感受过它们毛茸茸地在自己胸口蠕动的温柔。对了,他也爱过杜克船长,即便在它寿终正寝后,他依旧爱它。
可是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类。因为他也从未被任何一个人类爱过。
莫尔博士并不爱他,他甚至是恨自己的,男孩虽小,却能感受到那其中明确的区别。
“扎克利叔叔,我可以放你的照片吗?”他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问。
扎克利叔叔脸上充满了诧异,很快他又笑了:“当然可以,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更好的选择,比如——你的母亲?”
“母亲?我是有母亲的吗?”男孩被这种说法鼓舞到了,他的语气变得很兴奋。是了,母亲总归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她们天性如此,充满母爱。那么,他也是有所爱之人的人了。
“当然,每个人都有母亲的,孩子。”
“那我的母亲是谁?莫尔博士从未提过。”
“没关系,等下一次我再来,我带你去找她。”扎克利叔叔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
然而男孩并没有等到下一次,并非是莫尔博士发现了这一切而感到不愉快。也并非扎克利叔叔食言了。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顺理成章。
那天,他特意用厨房的凉水洗了个澡——他总归是好面子的,特别是在自己爱的人面前。热水总是珍贵的,他须得随时准备着,等待莫尔博士取用。男孩甚至将自己脏得不成样的衣服洗了一套,虽然因为力气太小也只是胡乱搓洗了两下,可他毕竟尽力了。
然而扎克利叔叔是带着一脸歉疚找到的他。
“呃,孩子,你的母亲最近在监狱里,她恐怕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出来见你。”
“扎克利叔叔,她犯了什么事儿了?”
“我也不清楚,孩子,总归她有些行为不太得体。”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呢?”
扎克利叔叔沉默了,他看着男孩许久,才慢吞吞道:”孩子,也许你也不需要见到她,你得知道,不是每个母亲都知道怎么做母亲的。”
一向天真的男孩竟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她不爱他,连她也不爱他。
大概是看到了男孩眼中的黯然,扎克利叔叔从口袋里悉悉嗦嗦翻了许久,翻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放在他的手心上。
“孩子,把我的照片暂时先放进去吧。不要让它空着——你的心里总得填点什么,我想,你总会找到一个可以爱的人的。”他的声音在男孩耳边回响,如同一阵经久不散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