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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散尽，基斯那张瘦削冷漠的脸庞变得越来越清晰，直至最终那种虚幻感彻底消失。灯光将男人疲惫的表情映得格外明显，他穿着艾伦曾在黛娜的笔记本里读到的那件白大褂。那看上去很适合他，笔挺、干净、理性、冰冷。

“艾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有多久呢？

其实连一个星期都不到。可是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却让艾伦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现在狼狈得要死，穿着充满汗臭味儿的脏兮兮的衬衫和毛线衫，肋骨骨折了好几根，腹部被爆炸产生的碎片捅了个窟窿，手臂上是怪物粘液的灼伤，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被感染了。

但身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煎熬总是没有一个肯放过他的。人们死的死变异的变异，人心惶惶互相攻击，整座城市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变成了不可名状的废墟。说老实话，他都不相信自己竟然还在拼了命地坚持着。全因为那一个理由。

他得搞清楚他的好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伦的眼眶有些湿润，毕竟在五分钟前，他们提及基斯时，谁也未曾预料到下一刻叫他牵肠挂肚这么多天的那张脸就会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老天，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张不近人情的俊脸怀念极了。

艾伦眨了眨自己酸涩的眼睛，用力按下心里像热闹的海面一样不断翻腾冒泡的情绪。在他酝酿好后真正开口前，他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忽然被一旁的海曼拉住了。

海曼宽大的手掌将艾伦的右手背整个儿抓住。他的手掌又湿又凉，像蟾蜍的背一样诡异，在肌肤相贴后，有种极其牢固的吸力粘附了上去，很快，很多像小嘴一样的细密的吸盘又在其中隐秘地吮吸着。鸡皮疙瘩齐刷刷地爬上艾伦的后背，让他后脑猛的一阵发凉。

他扭头怒视海曼，试图抽手，没能成功。

后者在与他对视时又嘴角下撇，露出了可怜兮兮的快哭出来的表情，就好像艾伦的眼神真的能杀人似的。

艾伦有些不快地回过头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艾伦突然感到了一丝细细的刺痛在太阳穴上跳动。很快，一股难以察觉的电流顺着那些小小的吸盘开始顺着他的身体汇聚，并不断往脑袋涌去。

他被那能量狠狠电了一下。而随后的一切几乎就发生在艾伦转动脖子的这一个动作里。他的大脑里开始被很多东西充盈起来。他“看”到了基斯的影像，他也不知道怎么看到的，总之那一切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在这个冰冷规矩的纯白正方体房间的一侧，摆着数个透明玻璃罩的实验舱，里面分别盛着一块粉红色的肉团。在无色透明的不明液体中，那些肉团们安静地漂浮着，如同死气沉沉的无机质。

其中一个容器里漂浮的是大脑，完整的人类大脑。深深浅浅的蜿蜒沟回，柔软娇嫩的白质灰质。它的形状如此美妙，构造如此精致，以至于太过完美连上帝都不能够将其修补重塑。它的美丽让人为之疯狂，让所有的次等生命为之着迷。

基斯坐在不远处的高脚转椅上，手里拿着一杯酒，淡淡地注视着它。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没有像平常那样全部系上，因此显露出了很突出的锁骨。

这让他看起来更瘦了。

艾伦闻到了杜松子酒的香气。

“授权。”基斯扯了扯衣领，对着那排容器对面的特质实验舱说。艾伦意识到这是自己所处的位置。这个实验舱额外加了三层玻璃防护罩。在那狭小的空间中堆着半罐血肉，像番茄酱罐头那样鲜红。

看到这些，艾伦的意识感到强烈不适，差点吐了出来。

基斯抬眼看了过来。

艾伦知道这应该是海曼的记忆，基斯看的这堆……东西很有可能是海曼。然而艾伦从中看到了他微微晃动的瞳仁，里面有暗流涌动，那是隐藏在基斯内心深处的情绪。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因此他预料到了这终将来临的一幕——他好象知道艾伦会在海曼的记忆中与他这样对视一般。

艾伦觉得他是在看向自己，而不是海曼。

“我，自然人基斯·帕克·弗里曼，授权于艾伦，在该自然人取得密钥后即刻将0210号的全部管理员权限转移为艾伦所有。从那以后，你仅由艾伦一人控制。你将以你剩余的全部生命去追随他保护他，听他差遣，任他处置。”

他沉默了一阵，再次确认道：“0210号，你会理解并照做吗？”

海曼没有说话，以他荒唐的流体状态也没法说话。

“好，那就植入权限转移程序。我会帮你出去，在你被宣布废弃之后，毕琳达会启动自毁程序，在她启动后，请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在醒来后去执行你的任务。”

番茄酱终于冒出一颗泡泡，在粘稠的表面爆裂开来。

然而基斯并未立刻离去，他安静地、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血罐，如同注视自己最爱慕的恋人。

“艾伦。”他半蹲下来，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描摹着玻璃罩，宛如抚摸一张看不见的脸庞。

那双眼睛仍旧幽深如海。

“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干涩，就像十八岁那样墨尔本冬天最严寒的那阵风，将艾伦从头到脚吹了个透。基斯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可艾伦是懂他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学会了和那个奇怪的家伙相处，学会了互戳心事、看着彼此脸色的陪伴。

他从他的话听出了最浓重的感情，他甚至有种预感，那个一直以来从不会诉说自己心事的男孩是在跟他挥手告别。

艾伦差点就被击溃了。他摇摇欲坠地试图在那段画面中抓住基斯的指尖，可什么也没抓住。那只是海曼给予他的记忆回放。

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身处调度室内，而其他人看着他，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艾伦？”眼前的基斯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他甚至朝他们又前进了一步。

“艾伦，说句话啊！”梅森已经快失去耐心了，他盯着基斯如同饿狼盯一块硕大的肥肉，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叫他救自己。

艾伦意外地感觉到之前一直过度肿胀、刺痛不已的手背已经好了很多。于是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顺其自然地把手腕从海曼手掌里挣脱出来，并且强行忍住不去看海曼露出怎样幽怨的表情。

“没必要装了。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基斯了。”艾伦的视线刻意避开了基斯的脸，直截了当地戳穿他，“你是会拟态的9757号，我们刚才甩掉你，但你又追上来了。”

“他不是基斯？”梅森有点崩溃。

9757号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基斯呢，艾伦？”

他飞快地向艾伦抛出了一个疑问。

“如果我知道基斯的任何事，直到基斯的所有想法，我又跟基斯长得一模一样，那我和基斯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再进一步讲，如果原本的基斯因为某种原因死掉了，那实际在这里的我难道不才是真正活下来的基斯吗？”

“等等，”艾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基斯死掉了？”

海曼正在对自己遭到的忽视与拒绝感到丧气，听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不满地提醒眼前的基斯：“9757号，你不能对艾伦说假话。”

9757号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0210号，你什么时候会说话了？你开窍了？”

海曼的话让艾伦瞬间感觉被拯救了，艾伦立刻道：“他是海曼，不要叫那个奇怪的编号。”

后者脸上立刻阴云消散，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如你所愿。”9757号脸皮虽然很厚，但面对人类还是分外得体地欠了欠身，“我也有人类的名字，你们可以叫我安格斯。”

9757号，不，是安格斯顶着基斯的脸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看上去格外晃眼。

“虽然我不想说，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我的设定也已经被更改，海曼。我很爱人类，但毕琳达要求我不择手段地把艾伦带回去。也就是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违反实验体行为准则中的任何一条。”

海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基斯不会同意的。”

“当然，基斯本来就不同意，但毕琳达又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安格斯有点遗憾地耸耸肩，“其实我还蛮喜欢他的，毕竟他很少虐待我们。不过你还不知道吧？基斯也不是人类哦，毕琳达取消了他的人类权限，现在他跟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人造生命。”

他皱了皱鼻子，看了一眼自己灵巧修长的双手，脸上充满了困惑。

“说真的，我不喜欢杀人，那很奇怪，就跟亲手杀死自己的救世主一样。他们是多么美丽又脆弱的生命啊，如果人类死掉，我还有什么活下来的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