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二月再没见过龙之介。
腿部受伤落入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想想也是凶多吉少,新选组的人便默契地认为他已经死了。哪怕他有幸生还,往后有缘相见,也不过是陌生人。
这样的安排对龙之介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了。
冲田在最后还是心软了。
或者说,他原本就不是心肠硬的家伙。
但如何安排二月还是引发了争论。
她是芹泽带回来的人。
尽管身世可怜,但女人留在屯所总归不方便。
——这是土方的说法,
“那干脆把她卖去岛原好了。”冲田冷不丁地出声,“一定会很受欢迎的。也不用担心她没有收入活不下去了。”
尽管大家都明白这只是句玩笑话,但有不少人闻言便眉头紧锁。
“总司!”土方扶额,头痛不已。
“我倒觉得春留在屯所就可以了。”原田发表自己的看法,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二月就这样被送走,她看起来那么柔弱,一不小心碰了摔了,他都无法照顾她。
“我也这么认为,从前怎么相处以后就怎么相处好了,队士们也都已经习惯春的存在了。”
“那孩子还知道变若水的秘密,确实放在身边看管是最保险的。”
“连山南先生也……”
土方揉了揉太阳穴,总司、原田和平助一向和二月要好,他们会赞成她留下不奇怪,但山南作为总长,是新选组最重要的参谋,他都说了要留,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斋藤,你怎么看。”他看向那个坐得笔直的身影,斋藤一向寡言,但每次提出观点都能发人深省。
“我赞同总长的话。”
土方:“……”总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
最终,近藤一锤定音。
“既然大家都同意春继续留在屯所,阿岁,你就听从多数人的想法吧。”
一向无法拒绝近藤的土方,重重叹了口气,点了头。
只有他一个人扮演恶人的角色啊。
但土方始终认为,离开屯所,远离新选组,去过普通女孩儿的生活,对二月来说会更好一些。他们已经深陷泥潭了,不必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也拖入其中。过于沉重、黑暗的就交给他来背负。
可惜了。
真是,这群男人,果然是因为不舍得漂亮小姑娘离开吧!
既然屯所已经有位国色美人了,想必少去岛原几趟也是没问题的。
鬼之副长向队士们的薪水伸出了罪恶之爪。
为了庆祝二月能够留在新选组,也为了转换一下心情,原田请客去茶屋吃饭。一行四人,原田和二月,再加上平助和永仓,以前龙之介也会来。
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
“光看着可吃不饱啊。”原田拿着一串丸子放到二月嘴边,“啊——”
“哇,左之先生,这个动作太过分了,春又不是小孩子了,别用那种方式喂她啊!”
平助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夹了串章鱼烧放进二月的碟子,“这家的章鱼烧特别好吃,你尝尝。”
永仓在一旁哈哈大笑,“你们俩半斤八两。”
二月配合地笑了笑,吃了原田递到她嘴边的丸子,又咬了口章鱼烧。
“嗯,好吃。”
“可惜龙之介……”
“平助!”永仓喝止了平助未说话的话,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自知失言的平助闷头吃丸子,对新选组的众人而言,龙之介的名字应当随着那段暗杀历史被永久尘封。
更何况二月与龙之介关系要好,提起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一段小插曲,四人却有些食不知味,即便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庆祝。
从茶屋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上摆摊的小贩们已经早早回家,倒有许多饭后消食的人走在路上。
“新八和平助先回去吧,我和春去散散步。”
原田突然这么说,二月倒是没有意见,她点了点头,便走到原田身边。
“欸——散步吗?那我也要去!”
“你哪里都不许去!走,和我回去!”
肌肉男子永仓新八强硬地把平助拖走了,还不忘回头给了原田一个“我懂你”的表情,比了个大拇指竖起的手势。
夏季的晚风仍旧带了白日里的燥热,天气让人提不起什么劲,连腿都迈得比平时要慢。为了将就二月的步调,大长腿原田只能小小地跨一步、再跨一步。
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在慵懒的盛夏时节,哪有那么多心思再想其他事。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边。
河水流动间似乎将夏日的焦躁无力一并带走了,二月稍微打起了点精神,倚靠着桥边护栏,低下头望着清澈的河水,仿佛这样便能平静地说话。
“原田先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刻意让平助和永仓先回屯所,一定是有重要的话吧。
“其实也没什么。”原田苦笑了一声,“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你……不太高兴。”
“有吗?”二月面露诧异,顿了顿,她又笑着说:“我很高兴,因为原田先生这么关心我。”
她本能地选择更加能够得到原田好感的回复。
然而原田却没接收到她话中的暧昧因子,他皱眉,表情更加冷峻严肃。
“其实,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的。”
少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那永远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仿佛裂开了一条缝,犹如将碎的假面,但她很聪明,很快就将那一点点裂缝修补好。
原田有些失望,他收回胶着在二月脸上的视线,难过地望向河流的远处。
失败了,这孩子并不打算让他走进心里。
一定会用以前那种完美的、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笑容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吧。
然而当他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探索少女的内心深处时,她说话了。
“我想的。”她轻轻地说了句,“我想要笑的。”
可是现实它不允许。
她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了。
原田欣喜地转过头去看二月,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好似两汪泉水,而泪水此时正从中汩汩流出。
他把她惹哭了。
原田手忙脚乱地帮二月揩泪,原本只是希望她能够诉说心中的苦闷,将郁气发出就会舒服多了,哪知她难过得直掉眼泪,泪珠从下巴处滴落,胸前的衣襟都湿了大片。
“原田先生啊,又温柔又细心。这原本是我最喜欢的一点,可是细心过头了啊。”
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捂住脸,乌黑的发丝随着低头的姿势垂落,将余下的雪白侧脸完全掩住。
原田心头发酸,他侧身将二月娇小的身影笼在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想哭就哭,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世上没有哪一种哭泣会比无声流泪更让人心疼的了,若非胸前愈发深重的濡湿感,原田还以为她只是靠着休息。
许久,约莫是哭累了,二月推了推原田,“原田先生。”她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原田先生,我……已经可以了。”
“啊……好的。”怀抱松了又紧,原田才慢半拍地松开抱着二月的双手,她面上犹带泪痕,湿漉漉的眼眶周围还有点红,但元气又温柔的笑已经挂在了嘴角。
但比先前多了份真实。
“谢谢你,原田先生。”将额前稍显凌乱的发丝捋到而后,目光瞥见原田胸前深色的水渍,二月脸一红,“衣服……衣服我帮你洗吧。”
“衣服不用管它。”原田不在意地笑笑,“能够染上姬君的泪水是它的荣幸。”
“回去吧。”他摸了摸二月的头,又用指腹抹去她眼尾的一滴泪,“平助和新八等着我们呢。”
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也褪去了,万家灯火通明,晚风也有了凉爽之意,掌中少女的手冰冰凉凉,又小又软,让人禁不住想要把玩一番。
依然迁就着二月慢而小的步子,温柔缱绻的目光流连在她姝色容颜上。
“原田先生,告诉你一个秘密。”二月歪头对上原田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抿嘴一笑,“那个人,是我父亲。”
“什么?”他呆在原地,手不自觉松下。
二月却似不在意他的怔愣,软嫩的手从原田掌中抽离,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便转头注视着前方,扔下他,先行了几步。
背影格外单薄。
原田试图回想起暗杀之夜,呆呆站在院门外的少女,她那时是什么表情。那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神情,她与芹泽的尸体仅有一门之隔,更不用说那之前她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一定都听到了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凶手,日日待在他们身边的二月,自然明白这群人有多么痛恨芹泽。
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活下来,啊,有一个,龙之介,不过龙之介如今也生死不明了。在众人心中,和死没有分别,姑且也不能算是个人了。
因此,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希望芹泽活下来。
原田心头一紧,即便二月很可怜,但她若是因此对新选组怀有敌意……
他尊重女性,也因此不会小瞧任何一位女性的力量,更何况还是位绝世美人。新选组方在京都站稳脚跟,近藤也需要整合手中的势力,他们如今是再禁不起一点风浪了。
如果,她选择站在新选组的对立面……
心中跳出这个想法,原田垂在身侧的拳头便紧紧攥起,神色凝重。
似乎是因为他太久没追上去,自顾自走出十几步远的少女转过身来,“原田先生好慢!要快点回去才行,过了门禁时间会被土方先生责骂的。”
或许是她娇嗔的模样过于惹人爱怜,原田握紧的拳头缓缓松了下来,面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心都仿佛化成了一片。
站于道中,在京都迷离梦幻之华光中的少女,美好的让人不忍亵渎。
她不会背弃新选组的。
原田这样告诉自己,就算有一天她偏离了正轨,他也会亲手将她引回正途。
心情豁然开朗。
“我们回家吧。”
说着,他大跨步追了上去,牵紧二月的手,她不知方才原田心头一时闪过那么多念头,侧首不解地瞅了他一眼。
回家,对于这群追求梦想远离故土的年轻人来说,新选组便是他们灵魂栖息之所,是心灵最终的归宿,是家。
“嗯,我们回家。”
庞大的能量陡然间涌入,二月好似察觉到什么,原田的手心不知何时有了一丝汗意。但眉宇间却有着说不出的快意轻松,连平日里如雾霭般静美的眸子也亮如繁星。
“原田先生果然很爱我。”二月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
稍微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原田苦笑,“爱这个字眼可是相当沉重。”
“是吗?”二月问了句,又马上说道:“那我爱原田先生。”
原田:心情好沉重怎么办。
不过,他突然能理解芹泽先生的做法了。这孩子放任不管的话会让人牵挂不已,放在身边照看是最合适的。只是不能让他们这群人知道她的身份罢了,斩草除根一向是政治家们最擅长做的。
她仅仅是个无家可归而被迫留在这腌臜之地的可怜少女罢了。
如此,土方先生他们也会对二月动恻隐之心吧。
将女儿留在满是仇敌的新选组,芹泽先生啊,真是不适合当一位父亲。
那个可悲又可恨的男人,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