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助第一次杀人,粘稠腥气的血顺着刀身流下,一滴滴落到地上,后面几日,他沉默许多,屯所里少了他的闹腾,不免有些冷清。
龙之介说:“春,你去和平助说说话吧。他会很高兴的。”二月找到平助时,他正坐在长廊边,叼着怀纸,用打粉棒轻轻地敲着刀身。
他还是个孩子,土方他们是不是对他过于严厉了。
“平助。”
少年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小心地把手里的刀放好。
“是春啊,你怎么来了。”
“龙之介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这家伙,又乱讲话。”平助口中念叨着,但担忧的心意他领了。
二月贴着他坐下,“是因为罗刹吗?”
犹豫的一刀,伤口横穿心脏,只有这样或是拧断头颅才能完全杀死罗刹。平助做到了,实现了他对土方的承诺,然而他很难过。
“我无法认同。”他说,“研究将人变成怪物的变若水。即便是幕府的命令也……”
“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平助紧紧注视着二月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谋求赞同。
“那平助想回江户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快点走的话,会被肃清哦。”
变若水的研究原本就是机密,浪士组能够获得幕府的支持在京都立足,也是因为他们尚有价值,倘若连这一点价值也失去了,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肃清,同时保证变若水的信息不被泄露。还没完全得到会津庇护的浪士组,是无法对抗幕府的。
少年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僵着脸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二月陪他坐了一下午,平助约莫是想清楚了,恢复了往常的元气满满。
“说起来,你最近说话方式越来越像总司了。”
二月:“……”再见。
傍晚,龙之介又见到之前那位美丽的夫人了。
“她的脸很小,皮肤很白,身材纤细,看起来很有涵养。”
他试图用自己匮乏的词汇量来描述她。
二月,想象不出来。
但她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这个女人。
确实脸蛋小巧白皙,双眸温柔沉静,神态平和,十分娴雅。
她的笑容很浅,是端庄又典雅的笑。
“您便是春小姐吧,妾身阿梅。”
阿梅本是菱屋老板的小妾,上门来收取制作队服的费用,芹泽不但拒绝给钱还把阿梅强占了。
这是外头流传的版本,但二月从阿梅这里听说的,还是有些小差别。
“是他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
若真的要细究阿梅对芹泽的感情,只能说是又爱又恨吧。
成年人的爱情,复杂的很。
这之后,菱屋老板似乎亲自来过一趟,但还没进屯所门就战战兢兢回去了。
阿梅不怎么出门,她是个成熟又聪明的女人,大抵知晓近藤土方不会很待见她,便只在芹泽的居所附近活动。二月整日泡在男人堆里也厌烦,此时屯所来了位同性,自然是欢迎至极的。因此她便常常舍了龙之介,和阿梅待着,正好芹泽白日里总是出门。
“你们俩感情倒是好。”
跑得勤了,也会被芹泽发现。
二月便会想起芹泽是她在这个世界,名义上的父亲,阿梅就相当于她的继母了,尽管芹泽不会给阿梅名分。
他酗酒愈发厉害了,有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重的酒味,探手一摸底下的榻榻米都是湿的。这么喝下去早晚要得肝病。
他已经得了。
阿梅说:“你父亲得了很严重的病,如今连喝酒都无法抵抗发病时的疼痛了。”
“你……怎么会知道?”
不知是在问,芹泽与二月的关系,还是问芹泽的病。
“因为,我是女人啊。”
可芹泽日常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嚣张跋扈,到处闹事收钱,动不动就和土方互怼,怼完土方还要怼怼其他队士,去岛原喝花酒也就罢了,还要欺负岛原的艺伎。
哪儿有病人这么能蹦跶的。
但阿梅说的应该是事实。
可即便是事实,二月也没办法做什么。
芹泽不是个喜欢享受天伦之乐的人,父慈子孝的画面光是想象都要崩坏了。
“芹泽早晚要死的,你管他怎么死。”
红叶说话一向冷酷无情,看不得二月为这些无聊琐事浪费心神,便又冷冷道:“芹泽的死是世界安排好了的,别做多余的事。”
不用它说,二月也明白。
她将芹泽的病抛到脑后,便想去找斋藤,不巧今天是他和冲田巡逻,二月就只好神色恹恹地在门口等他们回来。
期间有个队士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浅葱色的队服上沾了一大片灰,像是在火灾现场走了一遭,脸黑得同焦炭似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颗锃亮的月代头。
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习惯。
不多久,那个队士便又出来了。
跟着土方一起。
二月好不容易才认出那黑炭脸是一番队的队士,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心中担忧,便小跑着跟上他们。
芹泽烧了菱屋。
冲田和斋藤带着队士们赶到时,火势已控制不住了,人倒是都安全撤离了。菱屋的老板跪在地上哭天抢地,被芹泽一瞪又缩着声音不敢说话了。
围观的京都百姓们一同从前,站在背后指指点点,畏惧又痛恶地看向浪士组的人。尽管最后从菱屋老板家中搜出了与攘夷派浪士们勾结的证据,但人们只会记得,是浪士组的人纵火,往后也只会更加讨厌他们吧。
“恶名也是名,总比无人知晓要好。”
芹泽总是这样,坏得理直气壮,理性地去想想,竟然发现他说的没错。
但所有人都认为他做的太过火了,于浪士组的名声有碍。
没多久,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便正式授予了壬生浪士组守卫京都的职权,一同赐下还有新的名字——“新选组”。
但凡遇到好事,这群男人能想到的庆祝方式便是去岛原喝酒,二月倒是不太想去,但冲田强拉着她去,连原田也在一旁劝她去。
“就当改善一下伙食。”原田笑着在二月身后轻轻推着她走。
没必要同美食过不去。
二月想了想答应了,“什么时候出发,我想去换身衣裳。”
“去换吧,等平助和新八巡逻回来就去。”
二月抹了粉,涂上颜色亮些的口脂,换上一件绣着芍药的红色和服,这身原本过于艳丽,倒将她温和娇美的眉眼衬得有些凌厉,绾好发髻,拉开门,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芹泽。
他背对着二月坐着,片刻离不得酒,听见拉门声,便回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拍拍身旁,说:“坐。”
二月依言坐下,却不知芹泽为什么找她。
总不会突然父爱爆发,想要和她亲子交流吧。
但他什么都没说,一直不停地喝酒,吞咽声与倒酒声交错着响起,等到带来的两瓶子酒都喝完了,他便一把将手里的酒杯用力扔到地上。
“喀拉”一声,碎成数片。
“走了。”
他踢了踢那堆碎片,最后只说了这么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名其妙。
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岛原,熙熙攘攘的花街,依旧是常来的那家角屋,二月专心地吃着饭菜。今日的土方话很多,一直向芹泽敬酒,若是从前,芹泽必定会稍稍刺土方一下,但不知怎么的,他平静地接受了土方各种恭维的话,已经喝了不少酒,却未像往常那样发酒疯。
侍奉他的艺伎姑娘暗地里松了好几口气。
“这身,很适合你。”斋藤连夸赞人时都认真得很,他两颊染上一层薄红,分明是羞涩,但仍然定定地注视着二月。
二月闻言低头莞尔,雪白的一截脖颈晃眼得很,“斋藤先生喜欢,我很高兴。”
气氛不错,可惜人太多,不能聊些更进一步的话题。
“我差不多回去了。”芹泽突然起身,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微妙,土方、山南和冲田也站起来说要回去。
“那我也……”二月坐不住了,便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被冲田摁住了肩膀,“你难得出来,再多吃点。”
“不,我……”
“一君也要等会儿再走吧。”
“嗯。”
好吧,她留下。
后来便只有近藤、永仓、平助、龙之介、斋藤和二月留在角屋,本是和斋藤拉近关系的好机会,但自从芹泽走后,他便一直沉默地吃菜喝酒。平助和永仓闹了一阵,估摸着时间有些晚了,就提出要回去。
“你们还不能走。”
“如果想活着,就留下来。”
斋藤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你们,想要杀了芹泽先生吗?”
永仓比平助更为敏锐,因而更加愤怒,不是为了芹泽被杀这件事,而是为了自己得不到信任。竟然连知晓内情的资格都没有。
上座,近藤的一半脸隐没在阴影之中,也是二月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出言调解这场即将到来的争论。
他一定是知道的,甚至还是策划者之一。
“芹泽先生……”
龙之介猛地站起,甚至不小心带倒了座前的碗碟,“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质问无用,这便是政治的冷酷。没有人能够回答龙之介的问题,因为他们也仅仅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芹泽先生!”
他又喊了一声,疯了似的冲出去。
“平助!拦住他!如果你还想他活的话!”
但紧接着永仓也跑了出去,斋藤不得不去追他。
于是便只剩下二月与近藤。
她叹了口气,从斋藤案上拿了酒瓶子,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心翼翼地抿一口。
果然不好喝。
苦涩又不解渴。
“你不去吗?”一直僵坐着的近藤突然发问。
去?
不去?
“去吧,最后一面,该去见见。”
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问他:“近藤先生呢,要不要一起回去?”
近藤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再等会儿。”
该说这个人心肠硬还是心肠软呢。
人,真是太复杂了。
外边已下起了小雨,雨水顺着凝脂般的脸颊滑落,面妆想来是花了。木屐踩过水坑时溅起的小泥点爬上白袜与和服的下摆,可惜了这套漂亮的衣服,真是糟透了。
二月慢慢走到时,战斗也已接近尾声,但她只在门外站着,□□被击中的声音,刀剑相接声,龙之介的哭叫声,啊真没用,这么大了还哭得这么惨,最终是刀刃刺中人体并将其贯穿的声音,她猜被刺中的地方应当是心脏,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不知何时,龙之介从她身边跑过,平助去追他了。
二月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尸体,处理好了吗?
芹泽的尸体。
或许之前,他是来向她道别的。
这是作为父亲最后的温柔。
土方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你……怎么来了。”原田出来继续放风时,就见二月呆呆地站着,寒风萧瑟,她脸上脖子上还挂着雨水,显得娇弱可怜。
暗杀芹泽是秘密,因而现场更需要妥善处理。
“暂时不要进去。”
二月乖乖应了,过一会儿又问:“龙之介怎么办?”
是啊,刚才那些都被龙之介看到了。说起这件事原田就头痛,也是他不好,没拦住龙之介。即便很想回一句“龙之介会没事的”,可这种骗人的话,他说不出口。
“会杀了他哦。”
依旧是冲田专属漫不经心的调调,但却没办法将这句话当作玩笑。
找到,并杀了龙之介。
这是最安全的方案,为了新选组。
一天之内,会有两个认识的人要死去。
始终追逐着生命的二月,对他人的生命却极其漠视,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能量,为此她可以装作天真温柔的模样,去哄骗、抢夺他人的爱,但是,鲜活的生命就在她眼前轻易逝去,心中还是不免惆怅。
实在是太脆弱了。
或许她心中的哀愁彷徨都写在了脸上,冲田叹了口气,“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
去?还是不去?
又是同样的选择题。
就算去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走吧。”
犹豫就是想去。
自动翻译后,冲田索性就拉了二月的手,半强硬地把她拽走了。
似乎每次同冲田走在一起都在深夜。
突如其来的细雨已停了,街道上冷冷清清,两人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就更加清楚,木屐“哒哒哒”,清脆地好似敲打在人心间。
“你不高兴。”冲田肯定地说。
“你们高兴就好了。”
这是大实话,芹泽的死对新选组利大于弊,从此权力便集中掌握在近藤手中,会津也会继续支持新选组,也算是在京都站稳了脚跟。
但冲田却似乎在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埋怨,他一乐,“怎么和我说话就惯爱带刺呢,原田先生他们知道你这样吗?”
二月别了他一眼,踩着木屐走得快些,想与这人拉开距离。
然而冲田穿了草鞋,步子迈得又大,很快就追上了她。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竟到了桥上。
此时撑着护栏大声喘气的不是龙之介又是谁。
二月的脚步声立时顿住了,沉默了一瞬,扯了扯冲田的袖子。
“我走累了,回去吧。”
他当然也看到了龙之介,只可惜不能如她所愿了。伸手拂去少女的手,冲田拔出腰间的刀,不紧不慢地踏步向龙之介走去。
“怎么偏偏是我呢。”
明亮锋利的刀刃划破黑暗,“你和我都不走运呢,龙之介。”
要救吗?
她已经尝试了,只是没有用而已。
如果在这里打倒冲田,放龙之介离开,之后再用红叶篡改他的记忆。
可行。
二月有些意动。
“不要试图去改变世界安排好的命运啊。”红叶适时跳了出来,掐灭了二月的这丝想法。
“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你什么都做不了。给老子乖乖待着。”
可龙之介实在差冲田太多了,尽管他终于对人拔刀,可冲田是顶尖的剑客,对付龙之介就犹如戏耍幼童一般。
“我要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龙之介大喊着。
可惜,即便拥有再怎样强烈的求生欲,在绝对力量面前依旧无力。
二月便眼睁睁看着龙之介被冲田推入到湍急的河流中,马上就不见了踪迹。
冲田将刀收起,回到少女的身边。
“结束了?”
“结束了。”他的目光追随着河流飘向远方,带着一丝怜悯,“希望这次,他的运气不要那么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