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尸魔生于百越山川之中,在他过往的生命中,鲜少,不,是没有坐过船,也没有沉浮于河水之上,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胃部翻江倒海,喉咙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嘴巴无意识地分泌着淡而无味的液体,脑袋昏昏沉沉,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她说要为他取药,已去了有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驱尸魔挣扎着起身,半天才晕乎乎地下了床,腿一软摔倒在地。
与他膝盖磕地的沉闷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清脆的落水声。
……不好!
他强忍着不适,狂奔下一层,到了船尾,便只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沉浮在水波中,向岸边游去。
这人!
画舫行驶得并不快,可他们谈话已耽搁了一阵,此时离岸边也得有几十丈远了,她就这么游回去?
只要有蛊虫,他便能够再次追踪到她。
但是,难保她不会发现端倪,若是距离太远,又很难感应得到。
脚底下的河水一片漆黑,翻涌的波涛恍若会吃人的猛兽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驱尸魔狠了狠心,当机立断,纵身跳下了画舫。
后面的“扑通”声,二月听得真切。
她往后看去,只瞧见一个在水里奋力扑腾了几下的黑影,他努力挣扎着,然后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不会游泳还跳下来干嘛!
这么傻,淹死算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二月还是诚实做出了救人的反应。
一是于心不忍,二是驱尸魔如今还有用处,也不好轻易叫他死了。
她游回去时,驱尸魔也差不多呛了水,失却了意识,一个劲地往下沉,二月将人捞起,快速地游向岸边,要不是她游泳学得极好,体力又充足,只怕驱尸魔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湿淋淋地上岸,心肺复苏此刻派上了用场,施救成功后,驱尸魔吐出几口水,又倒地昏了过去。
再三确认了一代隐巫之首不会因为溺水憋屈而亡后,二月拖着驱尸魔,敲响了河岸边客栈的门。
她跑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带上细软。
好在钱袋一直揣在怀里,两人不至于露宿街头。
这驱尸魔浑身上下湿透了,衣裳不住地滴着水,二月把他抬到了房间里,却不舍得让床和被褥受他糟蹋,便随意地让他躺在地上。
“姑娘,您要的热水和换洗衣裳。”店小二敲门,得了准许,默默把热水装满了桶,又把换洗衣服放在桌子上。
这半夜三更,一个衣裳湿透了的姑娘拖着另一个昏迷不醒的溺水者投宿,实在有些奇怪,可他们开客栈的,什么怪事没见过,别多嘴问便是了。
“多谢。”
“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下楼去柜台找人,我们客栈是有人值夜的。”
二月点头。
店小二目不斜视地跨出了门,一眼没看躺在地上的驱尸魔。
估摸着驱尸魔暂时醒不来,二月洗了个澡,换上清清爽爽的干衣服,店里没有女装,她便借了男装穿,将头发擦得半干了,才回过头去料理驱尸魔。
他可真能昏迷的,这时候还没醒。
任劳任怨地把人身上的湿衣脱去,紧身衣加上一点也不紧身的兜帽,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子,总是喜欢把脸掩盖在帽子下。
掀起兜帽,文弱又秀气的青年脸庞便映入二月眼中,长睫毛,小鼻子小嘴巴,驱尸魔本身长得很秀气,甚至有些像女孩子,可攀升在他脸庞上的诡异咒文却让这份秀气变为了妖异,男生女相。
接着,二月把他身上的衣服都脱完,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咒文几乎遍布全身。
密密麻麻的,犹如他操控的蛊虫,繁多得让人感到不适。
二月拿热水给他擦了擦身,又把人裹进被子里保暖。
终于料理完了,二月伸了伸懒腰,看了眼驱尸魔清秀的小脸蛋,忽然觉得他就这么睡着还挺可爱的,至少不会放奇奇怪怪的蛊虫出来。
她有些累了,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上半身便直接陷进柔软的被子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
二月是被手下的动静吵醒的。
她原本靠着臂弯入睡,臂弯之下便是柔软的棉被,棉被下面是溺水昏迷的驱尸魔,这驱尸魔一动,带动棉被,她很快就能感知到。
二月睁开眼,慢慢抬起了头,恰好和试图寻找自己衣服的驱尸魔大眼瞪小眼。
他抖了抖唇,面上猛地浮现出一抹红晕,撇开了眼,不敢看二月。
咦?
他害羞个什么劲。
“你醒啦。”二月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驱尸魔闷声道,“……我的衣服。”
二月把小二准备的换洗衣服扔给他,驱尸魔伸手抓过,却仍旧以被子遮掩身体,并不动作。
过了会儿,见二月无知无觉,方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我想更衣。”
二月“哦”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水,“换呗,又不是没看过。”
驱尸魔裸露着双臂,抱着被子不说话,活像一个被强迫的受害者。
不逗他玩了。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昨晚的湿衣还未干透,身上临时借的男装衣料又略显粗糙,她得先去成衣店买件好穿的女装,再去别处逛逛,好避开驱尸魔。
“你不能走!”
“不想让我走呀?”二月歪头一笑,“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把你带回去是我的任务。”驱尸魔避开二月的目光,把手里的衣服摊开,开始穿上衫。
“你对天泽还真是忠心耿耿。”
说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驱尸魔没有回应二月的话语,捂在被窝里别别扭扭穿好了衣服。
借来的男装没有驱尸魔最喜欢的兜帽,半长的发披在肩膀,若是没有脸上的咒文,他就像是普通人家里的一个清俊郎君。
“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二月说。
“谢谢。”驱尸魔穿戴完毕,又问道,“我原来的衣服呢。”
二月指了指角落里那湿乎乎粘哒哒的一团,她可没想要把衣服晾干。
驱尸魔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把衣服带走的想法,“跟我回去。”
他又开始念叨起这回事了。
“我不回去。”二月立刻拒绝了。
“主人说了,把你带回去,生死不论。”
二月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驱尸魔,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好歹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还威胁我,要取我性命?”
“我……”驱尸魔词穷,天泽的命令他是无一不遵守的,即便是救命恩人……
再说了,“我是为了抓你才跳入水中的。”
他这样说道。
“不,你看我,你抓我落入水中,我反而救你性命,如此以德报怨之人,你居然还想着杀了我。”
这么说,的确有些恩将仇报了。
驱尸魔一时间被她说得有些羞愧,便狡辩说:“我也没有想杀了你,只是你若是不愿同我回去,我便免不了要采用些强硬的手段了。”
好说歹说,他是不会放弃天泽给予他的任务了。
二月被他执拗的性子搞得心烦,摆了摆手,“不和你说了。”
说罢,她便直直向外走去,在驱尸魔出言阻拦她之前,说:“我去买件合身的衣裳,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驱尸魔面上有些犹豫,他瞧了眼角落里那团湿衣裳,又回想起呛水时的痛苦狼狈,他不会忘记是眼前人救了他。
好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一般,点头:“嗯,你去吧。”
惹得二月更好奇地看他了。
居然真的不跟着她?
看着少女的身影隐没在视线尽头,驱尸魔沉下心,把湿了的衣裳拧干,晾晒在打开的窗边,今日太阳不大,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晒不干了,他坐在桌边,捧起铜镜,注视着镜中人,这是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好看吗?
秀气如女儿家的眉眼,细细的薄唇,瘦尖的下巴,他长相女气,曾经为人所嘲,但不可不说,还是有几分颜色可言,只是……
手指缓缓抚向颊边与下巴处的层层咒文,铜镜被“啪”地一声拍转在桌面上。
这幅模样,怎么可能得人喜欢。
她不过随口一说,他怎么可以放在心上。
驱尸魔闭眼,试图感应上寄放在二月身上的蛊虫,却杳无音讯,从醒来时他便知晓蛊虫已死,但她要离去时,驱尸魔却并没有选择再放一只蛊虫,诚如她所言,她对自己确有救命之恩。
就许她跑这一回吧。
主人那里,他自去领罚。
再者,非常之时,大敌当前,离开主人,他放心不下。
其余三人,焰灵姬好戏弄他人,无双鬼呆愣木讷,百毒王用处不大。
……不如他一人靠谱。
正午已过,小二照二月昨日的吩咐送了饭菜到房间,驱尸魔用了午膳,从窗边取了晾得半干的衣服,勉为其难地换上了。
该启程回去了。
兜帽落下,掩住一张冷淡的脸,驱尸魔手持法杖,低头出了房门,走下客栈一楼,将将要跨出客栈的门槛,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哎,那个谁,你怎么走了。”
驱尸魔步子一僵,顿了一瞬,却又马上不管不顾地前行。
“叫你呢,怎么不理我呀。”
那声音又不依不挠地缠了上来。
驱尸魔无法,只得停下脚步,无奈的神色被掩藏在衣帽之下,“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
“我答应了你要回来的。”二月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里头的山楂酸得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酸酸酸,真是酸死了。”
咦,奇怪,她什么时候还会嫌弃食物的味道了。
二月从附近的成衣店买了件绿裙子,才穿上不久,便又去酒楼吃了顿好的午饭,吃饱喝足正想打道回府,路边的小贩便向她推销自己家的糖葫芦,夸的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
糖衣是甜,山楂也太酸了吧,呸,奸商。
“喏,这是给你的。”二月把手里的包袱扔到驱尸魔怀里。
“这是什么。”驱尸魔边说着,边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俨然是一套衣料不错的玄色男装。
“衣裳还湿着,你穿着不冷吗?换了呗。”
她……竟连这些也注意到了。
……很微小的关心,可却是驱尸魔多年来不曾体味过的。
驱尸魔默默给包袱打上了结,“多谢姑娘的好意。”
谢归谢了,他却并不打算换上。
“姑娘不跑吗。”他问。
“早晚要被你找到,我不如省点力气好了。”
他刻意放人,她却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走吧。”驱尸魔一手拎着包袱,对二月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向远处走去。
“你不抓我了?”二月几步小跑追上驱尸魔,扬眉看向他,从侧下方打量驱尸魔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无动于衷宛若青石的下半脸。
“……不抓了。”
“这不是天泽派给你的任务吗?”
“……”
“没完成任务就回去,你会不会被罚啊。”
“……”
“不说话就是会咯。”
“……”
“这可怎么办,我既舍不得你受罚,又不想被你抓回去。”
驱尸魔目光放到少女脸上,便见她一副沉思模样,秀丽的眉眼微蹙着,连发愁的样子都美如画。
初识并不觉得,这张脸看久了,真是越看越美,仿佛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吸引着人们的双眼。
该不会是什么诡异的阴阳术吧。
“啊对了。”二月脑海中灵光一闪,揪着驱尸魔紧身衣的腰间部分,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逃跑吧。”
逃跑?
驱尸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二月的提议。
“你走吧。”驱尸魔不再看二月的脸,兀自前行。
二月被落在后头,不再向前,看了眼驱尸魔没有犹豫的背影,忽而一笑,扭头向反方向缓缓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afd已经不知道该咋办了 总是过不了审 有没有知道咋搞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