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甚至赶在早高峰来临之前,但当安优在绿箩垂下的茎叶边坐下,正在翻杂志的糸师凛显然已经坐了有一段时间。出于礼貌,在安优落座时糸师凛就把手边的杂志合上,重新插回旁边的杂志架。
虽然他是将杂志背面朝上合起的,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将杂志正面展示给安优看,但这毕竟是一本足球杂志,海外发行的前段时间的新刊,安优很容易就想起,这本全英期刊的封面有很小的一块版面给到了当时在RE·AL下属组织踢中场的糸师冴。
糸师冴以“本国天才中场”的身份在日本声名大噪,差不多也是那段时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本足球杂志会孤零零地出现在这家咖啡厅。
尽管牵线搭桥让安优进入JFU工作,但她从不认为自己的这位高中朋友会对足球有什么特别的情结,充其量是对这些媒体宣传的“未来之子”有点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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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问我点什么?”
糸师凛不习惯开口,安优从第一眼就发现了这点,但她懒得去猜“天才们”电波系的心思,选择直白地发问。
果然,比起动嘴,先动的是他的眉毛,迅捷地拧了一下又松开,牵动了他额头上粘的胶布。
他身上的伤比前天晚上二人分别时更多了。
“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
安优没有一丝停顿地回答:“不知道。”
糸师凛不爽地小声“啧”了声。安优根本没有掩饰她对这些怪物的习惯和了解,这句“不知道”很自然地被他解读为不想告知,出于各种他不关心但肯定让他火大的理由。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安优对他的不满不以为意,“它们又不会攻击我,我为什么要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难道你就没有半分好奇和烦躁?对这些仅有你能看到的怪物?糸师凛硬巴巴地说:“但它们会攻击我。”
“克制一下你的情绪,它们就不会管你了。”
“不可能。”
糸师凛短促地否定。
安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面前自顾自开始生气的糸师凛。她冷静地考虑,双手交叉在桌沿:“那我会尽量及时在你被袭击到昏迷的时候帮你call救护车的。”
糸师凛哽了下。足以在一朝一夕掀翻他过往十多年人生的变故,为什么在他们,她也是,哥哥也是,一个两个,的口中便都可以用这么云淡风清的语气谈及?!他恨得后槽牙咬合,摩擦的“咯哒”声顺着颌骨传到他自己的耳朵,在他人看来好像一条愤恨到极致,以至于升起无尽委屈的狗崽。
安优受不了他的眼神。虽然过长的刘海已经遮住了大半,她仍忍不住撇开眼,看向咖啡厅透明玻璃外。没有多少人在街道上的清早,青蛙状的怪物连麻雀都没兴趣理睬。
“你的伤。”好半天她才重新开口,打破几乎凝滞的空气,“难道不是因为你故意招惹它们留下的吗?你就当它们不存在不行吗?”
糸师凛用依旧下撇的唇角表明他无法视而不见。
安优皱眉:“你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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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她是认真的。如果一个人将自身的安危置于情感之后,无论他是否真心诚意试图侍奉死神,至少他必然享受濒临死亡的感觉。
“不,”糸师凛不像上次那样沉默,他咬牙切齿,“我要赢。”
“输赢都只针对比赛,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安优不解,“你明明才是最能轻松回归到正常生活里去的人,你在和什么较劲?”
几乎无效的沟通,让她甚至开始质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已经年长到和面前的少年存在思想上代沟?难道现在的孩子竟然被熏陶至此,与其活在谎言中,宁肯在真实里去死?
这未免太悲壮了。
但这回糸师凛又充当起锯嘴葫芦,只顾在葫芦空心的肚腩里闷闷不乐。
他认为我无法理解他,他认为周围所有人都不理解他。安优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他的态度,事实如此,因为他也不试图让别人了解他。
把所思所想往回收太容易让人变得不快乐,这使他被袭击,使他踏足了让他愈发快乐不起来的世界的另一面,于是他也确凿地在这种氛围里变得更加不快乐。
就在安优对谈话束手无策之际,她的高中同学端着果汁和芭菲出现在他们的座位旁。
哪怕是安优和糸师凛已经聊了会儿的当下,也还没到咖啡厅正式营业的时间。还早呢,绿箩都没醒,室内不存在露水,但人造花洒依旧能让清晨的潮湿润泽绿叶。
“麻烦你了。”安优表达感谢。为了让她有个能和糸师凛安静聊天的环境,友人被迫提早来到咖啡厅里,给他们开门。
Yuki围着小猫咪的围裙,把芭菲和果汁放在桌上:“不很像我们上高中时的氛围吗,你一有事就打我电话的习惯完全没有丢,我接到时还挺惊喜的。”
安优已经放弃阻止她找寻两人“过去的回忆”,糸师凛则有些受惊,睁大了点眼睛审视着落座的咖啡厅老板,揣测她是不是也是知道“怪物们”的一员。
“可以叫我Yuki。”她对糸师凛做自我介绍。这是自然的,这家咖啡厅就叫“Yuki的咖啡厅”,虽然大家普遍因为音节称呼它为“雪中咖啡厅”或“飘雪的咖啡厅”,听起来更有意境。
“——没打扰到你们吧?你们看起来似乎有些分歧。”Yuki睁着漂亮得像紫水晶的双眼,不带半点凌厉地询问。
安优毫不犹豫地把情况和盘托出:“他们学校后门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开业活动是大胃王比赛,于是他为了宣告自己吃冰淇淋的能力,决意迎战。而我正在劝他。”
“喂!”
糸师凛阻拦不及,只能干瞪,在Yuki眼里反而成了证实那通胡说八道的最好表现。谁让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普遍脸皮薄、吃个冰淇淋也会感觉像被看轻,甚至因此感到羞耻?
“大胃王比赛?”不过Yuki更多的注意力果然如顺水流淌般滑过,停在活动内容上打旋。
安优打断她的心动:“不会适合咖啡厅的。”
旨在维护孩子们内心的“大人感”而诞生的咖啡厅里,出现那么孩子气的活动,反而会败坏他们自我陶醉于以忧伤为基底的文艺情结。憧憬之所以为憧憬,不就是因为和现实相距甚远。
Yuki这才遗憾放弃。
被这般打岔,即便是糸师凛也很难再积蓄自己没由来的怨怼。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如淡水般平静,脸色是一贯的冰冷。
芭菲是Yuki请他们的,一人一份。勺子被他捏在手里,舀起的奶油如雪山般柔软,芭菲顶端的其他小料却因缺口崩落,沉没在奶白色的炼乳中,慢慢消失不见。
与这份堪称恬淡安适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旁边拖着长舌的怪物,非常小,非常小,可能还不到芭菲杯口的一半大小,痴呆般立在盘子边,头上盖着安优的手。
Yuki是看不见怪物的人,最普通、最平凡、和以前的自己一样一无所觉的人。意识到这点并不能缓解糸师凛精神的紧绷。
安优的手摁在那只怪物头上,却恍若未闻地品尝奶油顶端沾着巧克力碎的水果饼干。糸师凛盯着她的唇齿,意识的想象已然详尽地为他补足奶油化开时绵密的触感、甜灼伤口腔带来的弹跳般的痛觉、食物下咽时划过喉管的毛糙引燃的烦躁。
一切知觉都会因为这双“看得见”的眼睛颠倒。
他忍住不适,将奶油送入口中。
果然是如同吞食生肉般糟糕的体验。那块奶油曾是那么松软,在进入他口中的下一秒,像受寒被抽走所有水分的固块,滑腻的油脂牢牢黏在内壁,堵得连呼吸都不能顺畅。
好恶心。
安优已经将芭菲的顶吃平,底下埋着坚硬带苦的黑巧饼干。在动勺前她扫了眼面前表情微妙地扭曲着的糸师凛。糸师凛打定主意,如果她要劝自己“不想吃就不要硬吃”,自己就拿“和你无关”、“不要干涉我”顶回去。
但安优仅仅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将自己那份芭菲一勺一勺、吃得干干净净。
怪物被捏在她的掌心,被跟个皮球一样颠来颠去。
糸师凛的视线追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吃完芭菲的他活像蜕了层皮,除了瞳孔还在用力,全身都略疲软。果汁的吸管叼在他嘴里,吸上来的也是又酸又涩的柠檬水。
突然,那个长舌怪物被安优朝着他的方向抛过来。
没有半丝预兆,糸师凛拼命扭动身体也抗不过距离太近,沙发和桌子的间隔又太狭窄;但那个怪物在他紧缩的双瞳里穿过他的身体,狠狠砸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像软烂到在树上吊不住而砸到泥土里的柿子,变成一滩不明液体,又很快凝结成型,拍拍屁股,一溜烟地穿过咖啡厅粉刷成浅卡其色的墙壁,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看,幼小的怪物看到你也只会想逃,尽管你根本无法触碰它、伤害到它。”安优说,“现在你有觉得赢了吗?”
她似乎是真心在问糸师凛是否满足了。她竟然是真心的。但谁会因此觉得自己赢了?糸师凛一拳如同陷入棉花堆,因为重心不稳,整个身躯都前倾着倒在软乎乎方便下陷的境地,扑腾着爬不出来。
“你在捉弄我吗?”他问。
安优深呼吸,在费心想出的应答破产之际,实实在在为自己同意大清早和对方的约见的行为,感到了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安优:你想死吗?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