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濒死,总会让平日不经思索的愁绪和悲凄疯长,像浸泡在水里般迅速变得柔软。他会开始想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悲伤的事情,也会开始怀缅美好的过去。
糸师凛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更多的话想说。他平时总是不愿意开口,觉得其他人无关紧要,对让自己心生怒火的诸多琐事也不屑于辩解。他把所有好的、坏的、点点滴滴往肚子里放,像个藏宝盒,钥匙只塞给了哥哥。可眼见自己就要死了。
他的心神站在荒芜的园子里。
这里没有哥哥,如果他死了,那么这个盒子就真的会变成再也没人能打开的盒子,跟着他一起被彻底地埋葬在一片荒芜中。
巨大的哀戚迫使他将视线投诸到安优的身上。离这片荒芜最近的篱笆以外,他感觉安优就站在那里,穿着风衣,打着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笔直;尽管看到了落于风雪中绝望的自己,脸上也还是不为所动的面无表情——这一点和他的哥哥真像啊。
她正准备着注目于自己的死去吗?
可能是下雪实在太冷,反而让人感觉到了温暖。就像在雪山冻死的人们身上总带着被灼烧过的创伤。
“我想吃冰。”他用手撑着脑袋,板着脸对安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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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优在他详细到有点絮絮叨叨的表述里出了门,糸师凛说的那种冰棒在神奈川的杂货铺和小超市里相当常见,它们做工粗糙、价格便宜,除了冰的味道就只剩非常干净的甜。
她也吃过这种冰棒,因为觉得像丢了一点白砂糖在纯净水中,搅拌再冻实,口感很一般,所以只买过那么一次。
但在东京,这种棒冰不是太好买,而且现在是冬天。她钻到居民区里,好不容易从私人杂货铺的冰柜深处翻出仅剩的存货。等她拎着棒冰回去找糸师凛,打开门时发现糸师凛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
他全身都很冷,像被丢在冰窖,但背后很烫;总体上迷迷瞪瞪的,但好在没有睡着,安优带着冰棒走进房间时还知道要掀开眼皮看一眼,慢吞吞地把冰棒捏到手里。
安优替他拆开冰棒的塑料袋,再把冰棒塞进他的嘴里。
说起来,他都这样了,还能吃冰棒吗?
安优相当漫无边际地想。连她的思绪都开始散漫地四处游摇曳。
没有人打扰,糸师凛也没有想要联系家人的意思——就算安优想,她能怎么去和糸师凛的家人说?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她还得从床头柜抽纸巾给糸师凛,别让棒冰的糖水流到被子上。
“你小时候经常吃这种冰棒吗?”
她问。
如果不是有很深的记忆,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其他不想,光想起冰棒来。糸师凛垂着眼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比起平日所见拿头撞墙的气势,现在的糸师凛几乎可以用“温驯”形容。他蜷在床上,身型只占整张床的1/4,双腿曲起,双臂环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顶,眼神空空地咬着棒冰。
那棒冰被他吃了三分之一、漏了三分之一、化了三分之一,终于在十分钟后变成光秃秃的一根棒子。结果糸师凛一见那根棒冰棍,脸上的伤心比得知自己要死了还甚。
安优看到这,才想起来这个棒冰当时推销时的噱头。有很多人是冲着能吃出“再来一根”字样而频繁去买,就为了赌那四个字,跟抽签讨彩一样。
眼下,糸师凛手里拿的就是这样一支写着“再来一根”的棒冰棍。
“中奖不好吗?”
糸师凛摇头,呜咽着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膝盖里面。这时候他才真正有了自己药石无救的实感。
把运气都在这里用完了,他还能希冀什么?他想起自己从记事以来就在看着哥哥踢球,回家时也要牵着哥哥的手,哥哥用零花钱给自己买棒冰,那时自己也总能吃到“再来一根”。
但这怎么能算好事呢?他越想那套哥哥说的“运气浪费在这里,其他地方就要倒霉,就拿不到世界第一”的理论,就越悲切。
他想,或许就是这样的,哥哥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可能哥哥当时的确就是太好强,怎么也不肯承认拿到“谢谢惠顾”的自己比弟弟略逊一筹,才勉勉强强地板起脸这样训诫。但尽管如此,哥哥也还是正中靶心,他死前还能吃出“再来一根”难道不是最好的佐证吗?这简直像个疯狂的笑话。
他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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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优将身后的房门合拢。
糸师凛又睡着了,在吃完棒冰以后就累得眼睛也睁不开。她还是将被子放上了床铺,在摸到被子的下一秒,糸师凛本能地用那层柔软裹住了全身。
像一只可怜的蜘蛛,安优看着房间的门锁想,那么奋力吐丝织网,试图当个猎手:但他马上就要在自己的织的网上被蜥蜴、蟾蜍、寄生蜂、随便什么的天敌给吃掉了。
一时间,一种巨大的悲伤撞击了安优,让她无可避免也无可挽回地升起兔死狐悲的悲观,让她觉得即将死掉的人里,她也得占一份。
现在,糸师凛在她眼里就是天下第一可怕的东西。她顿时又燃起了逃跑的念头。
往哪里逃都可以,这么大的东京,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逃得够远,她就又可以恢复成安之若素的样子。
平平淡淡地出现在任何大街小巷的店铺招牌下,用零钱换果腹的尝不出好坏的食物,什么都藏在肚子里地过掉说不出好坏的一生,这不好吗?
远离一切痛苦,不就是幸福了吗,这不好吗?
哪怕是逃避,只要能得到,不就是好的吗?
安优将自己的目光从暗沉的门锁上拔开,她转过身往宾馆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囚笼,只要走得够快,她就能越自由。
“安小姐?”
叫唤声把她摁在原地。
不知不觉里,她又走到了当日事发的十字路口。因为刚刚受热出汗、现在又站在天寒地冻里,冷热差异在她快步走时尚不明显,但一旦停下,便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少年侦探跟她打招呼,却没想到安优的脸色有那么差,一时讪讪地把举起的手放下。
“呃,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工藤新一问。
安优站在原地,深呼吸三次后已经能够舒缓自己的表情,让失态的痕迹不那么明显。
她明显察觉到工藤新一探究的神色,这种精明的、锐利的眼神让他的眸色变深,在少年英气的加持下,整个人都像一把亟待切割客观事实的刀。侦探们总是基于自己的求知欲,摒弃掉大半人情,他们很聪明,但是太聪明了。
安优很不喜欢这种让自己不自在的眼神,尤其当她正在动摇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毫不客气地问。
Cinderella餐厅的预约转让登记只会从Yuki朋友的名字更换为Yuki本人,只要是正规的讲礼节的高档餐厅,都不会强行要求将同行人的姓名一同上报。何况在明确事件发生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没有任何嫌疑的情况下,私自调查自己的个人信息本身就构成违法。
“呃。”工藤新一果然有点心虚,他摸摸脑袋,让原本因一门心思探究而给到安优的压力无形中消散了大半,“这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好吧,因为实际事件比较复杂,我很担心你们会被牵连其中,遭遇报复,所以自己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查,保证你们的安全。”
这就是侦探们职业病的又一大害处:他们长期混迹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每天都在擦边和未擦边中游走,所以总能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但安优现在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和他周旋,她很累,从身到心。
“那你有什么事找我?”
“没有,只是看到了熟人,就想打个招呼。”工藤新一说。他倒是的确有心想跟安优多说说话,来应证他的一系列猜想,但安优现在这副模样让他猛打退堂鼓。
毕竟话术也是要讲求时机的。
“哦。”安优也没追究,“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几日前,他们是在神奈川县的横滨市碰的面,几日后,他们又在东京碰到,她很难不怀疑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
但这一次属实是冤枉了工藤新一了,他住在东京,侦探事务所也开在东京,去横滨才是特殊原因。但他没想到这一层,只以为安优问他为什么在这个十字路口。
“其实这个路口再往东的地方,昨天刚发生了一起车祸,”他沉吟着说,“我是受警方所托来探查的,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故线索之类的。”
“名侦探也会接这种工作?”
“嘛,侦探就是要操心各种各样的事件,为市民的需求而奔波……”
假的。工藤新一打着哈哈。
实际上,那起车祸给人感觉非常离奇,虽说肇事司机是突发心梗导致车祸,但因为司机的身份是知名企业家金森先生的助理,而金森先生本人又在大约一个月前失踪,因而事态变得异常敏感。
企业因金森先生的失踪而股价跳水的同时,又被有关部门查证金森先生挪用公款近2亿日元,近期公司亏空坏账难填,职员工资不发企业大楼面临查封,当前的舆论倾向是金森先生携款畏罪潜逃,甚至毫无人性到抛妻弃子,总之,零零总总的事件堆积,算是大祸临头了。
警方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因此请工藤新一来搭把手。
“哦。”安优插在风衣口袋中的食指动了动,忽然问工藤新一,“那个方向,是不是前面就有一家业余足球会所?”
工藤新一没明白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足球也是他的私人爱好,这个问题完全难不倒他。
“是啊。”他很快回答。
“哦。”
安优低下头,踢了踢脚边不知道是谁往人行道扔的石头块,淡淡地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工藤:足球啊,我真的很熟,我太熟了,我的好搭档……
这么说起来,如果新闻报道里介绍犯人被捉拿归案是因为被一个天外飞来的足球打到再起不能,不知道是不是会直接影响霓虹足球的风靡程度,肯定是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