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日子到了。
驻城兵团的成员们轮换着休息,勉强调整好了状态。
辛芒出现时照旧一张平静的厌世脸,眼镜上缠了条新胶布,依然在她鼻梁上摇摇欲坠。
“我们这几天的成果还算可观,所有5702幸存者的污染度都通过各种干预方法下降了一定程度,保持在安全值内了。”一位治疗部士官走上前来,向辛芒报告。
“嗯,挺好,”她点点头,脸色仍算不上健康,“但重点在于今夜可能爆发出的峰值,这种群魔乱舞的晚上,灾异型污染的性质会让远在污染区之外的遭遇者也发生异变。”
“污染度降到零的有吗?”她又问。
“很少,除却宁氏航运的几位外,只剩个位数。”
“不算少了,”辛芒挥挥手,“把这几个全赶一块去,节省人手。”
殷怜寿有心帮忙,但没人理她。
她在墙角一蹲,和观察仓里的洪胜大眼瞪小眼。
洪胜问:“小老板呢?”
殷怜寿心说好哇,我这么大个人蹲你面前就关心你小老板是吧。
嘴巴里讲:“她说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宿舍里休息。”
洪胜皱眉,“那你出来添什么乱?”
殷怜寿一阵心梗。
宁渊她分明只是在宿舍里看直播!
巢城网络在线上开启了直播,智能组便可观看。观察仓里也有人点开了自己的智能组。
面相就十分沉稳可靠的两位主播正用平稳的声音在直播间里讲述……科普小故事、心灵鸡汤和冷笑话大全。
殷怜寿完全不懂。
宁渊窝在床上平静地回答她,“越是大战之前越要保持平静的心态,「守夜」难道要放「污染」专场吗?‘「食尸鬼」夺不走的就由我们亲自来吓死’,这样?”
“但这样显得很不严肃?”殷怜寿纠结。
宁渊看她一眼,又看回智能组的屏幕,“如果你活在一个生死不定的夜晚里,你需要的也只会是日常。”
——好吧。殷怜寿垂下头,她得承认,她只是觉得自己被宁渊指责了。
这或许是两个世界的不同所带来的差异。
她前世里那些不能安眠的晚上,她要屏住呼吸默默潜伏,直到生机出现——或者死亡降临。
而这里,因为污染的精神性,他们甚至无法那样紧绷。
强迫自己放松应该比强迫自己紧绷更加困难吧。
殷怜寿做了两个深呼吸,承认这一点。
但怎么说呢。
在洪胜有点不耐烦的眼神里,她垂下头。
她就是突然觉得孤独,需要一个认识的人在她面前而已。
“你敢杀人吗?”
殷怜寿动动耳朵,抬起头,辛芒的眼镜看起来差一点就要掉到她脸上。
她有点无奈。
宁渊问她会不会用枪,辛芒问她敢不敢杀人。
她看起来像个什么大魔头吗?
时间已至傍晚,日轮沉下。
辛芒等着回答,低头一看,殷怜寿好像抱着腿发呆。
她叹口气,“也不是真的杀,就,如果瞬时污染真的发生的话,把畸变砍掉,下手狠一点,我们有治疗组。但要是污染不阻绝,要出大问题。”
辛芒递过来一身污染隔绝防护组,“能的话去领一下武器。我其实有点担心——十几年了,历史资料是没法成为经验的。”
被那样拜托了,真的很难拒绝。
殷怜寿穿着防护组,检查身上的匕首、长刀、枪支和两枚小型燃烧手榴弹。
“——后面那两样最好别用。”辛芒嘱托,“管控区的重建很麻烦。”
夜色降临,一辆车在中心城中飞驰而过,编号02的大门在5702管控区负责人辛芒的许可下解开公路侧最后一道锁。
来者持有巢城最高级别通关资格。
——这代表着,污染区也对他们开放。
辛芒吐出一口气。
连那些人都来了。
眼前的管控区里,观察仓之间做好了感官隔绝,所有驻城兵团成员防护组装备妥当。
或许,她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马上午夜了。
出现了几次小状况,巡逻监视的驻城兵团士官都及时反应过来,没有让事态恶化。
殷怜寿只有点担心楼上的独立观察室。陈家怡污染度已降至零,但她要帮忙照护另一位队员——他的伤已无碍,污染度却迟迟降不下来。
宁渊也在那里——她原本就打算由自己观察两位遭遇过瞬时污染的队员,让驻城兵团全力保障观察仓。
夜色越来越浓,管控区灯火通明。
——其实不只这里,全世界的人,尤其是与她们时区相近的那部分,都还醒着。
辛芒等待着至暗时刻与5702重叠的瞬间。
十数个观察仓警报鸣响。
仍然比她想象得少多了。辛芒几乎压抑不住喜悦,那些人肯定做了什么。
现在,她只要和战友一起把这些状况解决——
一位驻城兵团士官突然俯身。
辛芒余光扫过,“刘士官?”
他不回答。
辛芒记得他,一个抗性二级的胆小的士官,有点胖,但把条例背得很好。
“你怎么样?”她跑过去。
他负责的那一片区域混乱起来。
辛芒抓住他胳膊试图将他拎起,他手臂溃破如棉絮。
他整个人像是融化了,向着5702的方向流淌。
辛芒建议殷怜寿尽量不要使用危险武器,此刻自己却拔开安全闩,将手榴弹塞到刘士官尸体之下。
爆炸燃起火焰,那尸体逝如烟尘。
他已是污染者。
辛芒心跳得很快。
她没有时间思考一个完整装备防护组的污染抗性天赋者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面污染,她回过头——
全都乱套了。
观察仓里的镇静药剂成分已经推到最大。
直面刘士官的那一片还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失控。
说到底,人能凭借什么抵抗污染?
理智不值一提,爱只能让人们死在一起。
只有躲避、逃离,永不直视。
辛芒咬紧牙关,挥刀砍下眼前一只生出鳞片的手臂。
分不清哪个是灾异型,那个是瞬时型。
只能用刀刃去试。
辛芒的防护组被污染者抓开了裂口,污染抗性六级的天赋能让她继续坚持,所幸观察仓封闭性良好,她不用应对太艰辛的混战。
可这样的管控与清理更让她觉得耻辱。
瞬时型——她斩下对方增生的脐带,同时割掉自己腹部皮肤上瞬间冒出的囊肿,新鲜伤口下,是旧日里留下的增生瘢痕。
为什么?她在心中质问。
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对污染毫无办法,只能用肉身去承受?
为什么她作为驻城兵团的一员,时至今日,唯一能做的事仍然是对着自己想守护的人扬刀?
殷怜寿就在辛芒附近。
刘士官的抗性等级只有二级,给他安排的观察对象都是抗性较强的幸存者。
比如洪胜。
洪队不怎么让人操心,她专心致志地观看巢城网络的直播,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偶尔还因冷笑话露出微笑。
谁也没想到刘士官会污染。
殷怜寿眼睁睁看着洪胜的眼神欻的一下从平和变成冷酷,还轻轻地吐出一句,“食尸鬼们开设了筵席——肴馔不可违逆。”
和她那污染者邻居一个德行啊!
殷怜寿连滚带爬地过去给洪胜又推了一管镇静药剂,欣喜地看见对方恢复了冷静,皱皱眉头缩到角落里继续看直播。
治疗部的的士官好像说过那个镇静剂吸入过多会造成智力损害,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提着刀,她进入另一个观察仓里。
秉持着“犹豫就是杀人”的决心,她用匕首割下了对方那只长出了蘑菇的耳朵,点燃,然后眯着眼睛一边道歉一边退出去,“对不起对不起你先自己捂一会,治疗部马上会来救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那位年轻人没有别的反应,用观察仓内的一次性止血巾压住了伤口。
“没关系,”殷怜寿走出去后,他轻声说,“我活下来了。”
他说给自己听。
殷怜寿发觉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有点麻木了。
人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
她走进的又一间观察仓里的人在外面看已经不具人形,按理说她应该果决地在仓外就做好清理污染者的准备。
可她想,万一呢。
她还是不习惯。
前世做佣兵杀人,是对方要杀她的亲友,抢她的食物。
这里的人什么都没做错。
原住民们能狠下心来,是因为他们明白,污染遭遇者成为污染者的那一瞬间,原本的人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殷怜寿还在适应中。
所以她挨了一下,正面穿刺,半米多长的指骨透过她小腹。
殷怜寿反倒笑了。
“行,这下我们算扯平。”
她扣下扳机。
在火焰中消失时,身材矮小的污染者留下两个字:“回家。”
殷怜寿不想把这最后的遗言解读成灾异型污染的诱导性。
她想离家的人本就总是在想着回家。
她也有点累了。
抓过观察仓里的止血巾,她塞到自己伤口里。
这个世界的各种医疗器械仿佛都格外好用哎。
没想象中疼,殷怜寿摸摸肚皮感叹。
她还能再救什么人吗?
她几乎忘了自己肉体凡胎,失血过多是会头晕的。
天旋地转里一双手扶住她,殷怜寿看见那人防护破损,新伤与旧疤在两肋上交叠如铠甲。
辛芒半跪下来,喊:“治疗组过来一个,腹部穿透伤。”
殷怜寿感觉耳朵里轰然作响,转过头,她看见宁渊。
啊,那张脸真精彩。
究竟为什么这样焦急?
她有点好笑地想。
为什么会希望富豪老妈的亲生女儿活下来?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我仍然存在?
为什么,天是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