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在屏幕上轻轻点下确认。

她终于明白了宁渊与洪胜等人之间表现出的、远不似寻常雇佣关系的信任和亲昵。

她们是注定的战友。

这是高污染抗性天赋者们共同的命运。

智能组刷新后的屏幕上，「污染」的真相是，抗性等级是面对它存活下来的唯一指标。

遭遇污染是一种进程，污染是一种结果。

进程是可逆的，结果无可转圜。

普通人在污染面前，如同砂糖融入滚水。

灾异型的可怕在于，它的区域性在污染发生的瞬间就注定了几乎不可能有所谓的即时救援，而普通的低污染抗性者，往往是在救援亲朋的尝试中，延误了逃离污染区的时间。

殷怜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污染抗性并不是一种美妙的天赋。

它意味着更多责任，和更多分别。

如同火山爆发吞没城市，纵然有人无惧高温，可任她如何收紧双臂，也无法保护怀中所爱。

他们是百不一遇的天赋者，孑然一身的可怜人。

她想起她记忆里的同事关琳，封锁日的视讯中，她分明没有被污染的迹象，但她没有在管控区看见她。

她没能来得及吗？

点开通讯录中的头像，一行小字出现在下方：

【检测到此用户生命体征已于十一天前消失，请亲友及时收殓】

她点开一些其他人的头像，大多数显示的内容是：【当前用户状态不可读取。】

十一天前？殷怜寿皱眉，那时她还没有来到这里。而且，那正是封锁令下达，还没有实施的日子。

“为什么？”她轻声问。

宁渊凑近，“怎么了？”

然后她看见关琳头像下那行字，半晌道，“节哀。”

楼梯间有人拖着步伐走上来，王士官那张憔悴的脸鬼魅似的浮现。

他倒先被二人的表情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她的智能组显示一位5702居民在封锁实行前便失去了生命体征。”宁渊捂了下眼睛，“我想那大概是一个选择。”

王士官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你在找她吗？”

殷怜寿握着手腕，苦笑道，“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本是异世之人，只是这一刻，凭借记忆里那小小一点联结，她开始理解了这个世界。

王士官打开自己的智能组，叹口气，“我确认一下吧。”

关琳，殷怜寿记忆里的一个影子，智能组上的一张照片。

三十一年前污染事件的幸存者，她在那之后进入保育院生活；十二年前她在5702定居成家，而此刻管控区的幸存者里，并没有她的家人。

是的，那是一个选择。

当晚，殷怜寿在管控区的睡眠并不比在污染区更安稳。

昔日亲友的笑靥被虫潮与沙土淹没，母亲虚弱的病容被一轮血月模糊。

她满额冷汗坐起身来，不停在心里重新描摹妈妈的脸庞，直到她确认自己的记忆尚还清晰。

黑暗里，她那张平素里和气友善的脸显得冷漠而孤绝。

她会活下去。因为她必须记得她应该记住的那些人。

第二天，陈家怡的凭借自己的抗性天赋，成功在感官阻绝疗法和药剂的辅助下将污染度降到了零。

辛芒姑且允许她出来放风，但，“只许在观察室附近行动，「守夜」时必须待在观察室里！”

“闷死啦！”陈家怡被放出来之后四处游窜，殷怜寿来探望，挨了她一记铁头，疼得她暗中怀疑自己的新身体是否不太结实。

“咦？洪队和我的抗性等级一样，怎么她还在观察仓里？”

“虽然很幸运地，我们在城关大门前遭遇的不是瞬时污染，但洪队使用钥匙的时候可能也过于接近了，”殷怜寿想起那张人皮，一阵头皮发麻，“她的污染度分析结果有点高，那个刘士官吓得一直在检查自己的防护组。”

“瞬时污染对抗性天赋者来说，是最安全也最危险的污染，”陈家怡点点头，“遭遇的瞬间发生肌体畸变，可污染在短时间内只会富集于畸变的部分当中，只要及时破坏畸变、分离肌体，本身便不会有什么污染度残余。”

“但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她皱皱鼻子，“如果是污染免疫者遭遇了瞬时型，又不能得到及时救治，哪怕全身的器官、皮肤、肢体都发生畸变，她也不会真正沦为污染者，而是在无尽的躯体疼痛中保持着清醒，直到畸变的肌体彻底无法支持她的生命活动。”

这些内容昨天殷怜寿已经在智能组上查看过了，但还是随着她的讲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小老板二号，千万不能因为自己是污染免疫而托大啊，”陈家怡笑，眼神认真，“那天，若非类型转变是在我做完检查后才发生，小老板也会危险的。”

“我也需要反省，”她长叹一声，“看到扫描结果我就该知道不对的，他眼瞳处的异常值太高了，但我还以为是他的伤口离头部太近的缘故，只想做常规清理来着。”

“咳。”宁渊从楼上走下来。

“小老板！”陈家怡笑容明亮，“你来看我吗？还是来找小老板二号？”

迎着宁渊的目光，殷怜寿突觉羞耻，“叫我大名就行。”

“那可不行，”陈家怡瞪眼，“我们组长说了，在公司里不像在小队里，说话要好听，譬如某副总要称某总——这是升职加薪之道。”

殷怜寿：这种事情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李老师在楼下的观察仓里突然打了个大喷嚏，他一边擤鼻子，一边想：

一会儿麻烦驻城兵团的人再送一床被子来吧，人老了不太抗冻呢。

宁渊揉揉眉心，“我只是想说，对于这次的污染类型转变，一些人好像已经有了答案。巢城网络方才已向全境公开，三天后的晚上，我们将一起「守夜」。”

“也就是说，他们觉得，「祂」又醒过来了？”

“很难不得出这个结论吧，”宁渊回答，“如果类型转变是因为「那东西」，那它们是怎么凭空出现在5702里的？”

殷怜寿一怔。

【今夜祂醒来。】

她在5702中听过这样的话，出自她那位如今可以确认为污染者的邻居。

“「筵席」和「祂」的「梦魇」啊……”陈家怡抬手揉乱了头发，“世界这是怎么了？”

殷怜寿悄悄在智能组上输入关键词搜索。

另一边，陈家怡猛地一抬头，“小老板，我在301有套超喜欢的房子，你说，我到底要不要买啊？”

宁渊：“嗯？”

“最近的不祥之兆有点多啊，”陈家怡捏着下巴，“购入不动产是否会有风险呢？”

宁渊思考一番，“你需要的话公司可以拨给你一套个人宿舍。至于你自己的收入，还是自己支配吧。毕竟，谁又能保证——”

她没有说完。

而殷怜寿低头看着自己智能组上显示的文字：

【「祂」在如今的理论中更接近于一种神秘现象，有部分观点认为，「祂」是地下的一种磁场，也有另一种看法是，「祂」是一种天文活动。】

【但无可置疑的是，「祂」的力量足以让全人类陷入同一个梦境，有人认为那是「生长型污染」种下的途径。】

【注：部分观察记录中显示，「祂」的活动与食尸鬼的出现存在关联，「祂」为「食尸鬼」制造了缝隙。注：此处存疑。】

【当区域性污染出现「食尸鬼筵席」时，「祂」可能会再度休眠，「梦魇」将会造访。】

谁又能保证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身边呢？

宁渊的未竟之意，每个人心里都很明晰。

但陈家怡还是扁了扁嘴，第一次流露出寂寞，“但是，我想有个自己的家啊。”

她这样喃喃着。

管控区、中心城和公路都一样静默。

这一座小小塔楼里，一群渺小人类犹自挣扎着活。

最后不知谁叹了口气，“居然真的是「历史事件」啊……让普通人怎么办呢。”

感慨万千。

殷怜寿没注意到辛芒从身后靠近，被那张已经透着青的脸吓了个半死。

“我必须得睡一会了，”辛芒气若游丝，“大致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拜托二位去协助一下清洁和备餐的事宜。”

殷怜寿忙不迭地点头，“你快去睡吧。”

再不去好像就要升天了啊！

辛芒看起来已游离于世界之外，迟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家怡一个箭步冲上去。

稍微查看了一番，她挠挠头，“我感觉她就是睡着了。”

殷怜寿松口气，“我把她抱到宿舍里吧。”

——然后，在餐厅和清洁间里，她深刻领悟了辛芒是怎么累成那副样子。

半夜，她扶着腰，试图将治疗部友情赠送的膏药贴粘上去。

宁渊扶着门看她许久，“需要我帮忙吗？”

殷怜寿在床上一弹，发出一声惨叫。

“先声明，是你自己没有关好门，”宁渊走过来接过那副膏药贴，她视线里，女孩的腰背在灯光下显得劲健有力——她因此更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刷碗刷到闪着腰？”

“当然是因为某人一直在摸鱼啊！”殷怜寿咬牙。

“哦。”宁渊的眼神游移了一下，证明她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但随后她又伸出手，“需要按摩吗？”

殷怜寿奋力扭头，“出去时请把门带上，谢谢。”

房间里留下宁渊一声轻笑，殷怜寿把头埋在枕头里做了几组呼吸。

——否则她会因为愤怒过度引发呼吸性碱中毒！

片刻后，倦意涌上来。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卧姿，点开智能组。

【「历史事件」：在巢城记录中连续十年以上未发生的污染现象，如今，常被视作人类对抗污染取得阶段性成果的证明。】

她看着这行字，逐渐让疲惫接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