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晚罕见地有些紧张,或者说,兴奋。
自从宁氏成立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为了达到某个目标而产生如此美妙的体验了。
她察觉内心深处悄然涌起的留恋,对于她一手创立的这家公司,她确实有很深的感情。
宾客里的某人与她擦肩,坠饰在眼前晃过,后颈一阵刺痛。宁知晚转眸,再度被热切的信仰吞没,怀着深沉爱意望向宁渊。
为了抵达神的居所,没什么不能舍弃。
巢城能源和宁氏航运向来有合作,只是客轮运输毕竟是冒进的举措,蓝理事长如今态度模糊,之前的筹谋也不知进展到了何种地步。
宁知晚思索着,以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谦顺搀着头发花白的蓝雅。老太太快八十岁,精神依旧很好,只年轻时左腿受过伤,如今走路不大利索。
“家人团聚,不乐享天伦,倒有不少精神折腾。”蓝雅掀起眼皮,目光如镜。
“正因为还有后辈,才想把路走得更长更远。”宁知晚毫不紧张,“我们守着大海,却永远停在岸上吗?”
目睹过神迹,却仍要甘于凡庸吗。
“哼。”蓝雅收起身上气势,看起来就是一位在公园长凳上晒太阳的普通老人,“今天是来见你家小孩的,旁的先放一放。”
一旁的副理事长陈玉珍温柔地笑笑,“看这孩子,和她妈妈一个模样。”
我就知道……殷怜寿顶着新发型回以笑容,“见到妈妈时,我也很惊讶。”
能不像吗,简直是角色扮演。
蓝雅望着她,渐渐出神,口中却和宁知晚说着话。
“你初来301时,就这么年轻。静止期三十年方止,所有人都在害怕,可你站在废弃的港口上,和小项说,‘总有一天,我的船会从这里出航。’”
“那时我已知天命,看到你,就像看见这座巢城的预言。”
一众人已行至室内,项亭上前,扶着老人坐在沙发上。
“你这孩子都不会老的吗?”蓝雅看他那张脸,苦笑,“非要我这老太太念旧?我都没几年可活了。”
“您寿比南山呢。”项亭露出温柔笑容,回答道。
——说这话恐怕大不敬,但殷怜寿觉得美人老爹完全是在施美人计。
蓝雅沉吟不语,半晌,望向宁知晚。
“因为你在港口上那句话,招标时我选择了宁氏航运,然后有了今天的301。”
“这一次,还会是正确的吗?”
宁知晚矮身蹲跪在几案侧,洗净双手后接过侍者递来的茶具,亲手为蓝雅沏茶。
“今天,您只为孩子生日而来,我心中高兴,这足够了。”
“你已经不再年轻,而我,彻底老了。”蓝雅接过茶杯,琥珀色的茶汤微微荡漾,“……我要再想想。”
宁知晚仰首看着这位长辈,她给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次机会,尽管她们始终不曾亲密过,几乎所有的交集都停留在那些文件和交易上。
这一次,对方恐怕不能再理解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被神选中。而她无法抗拒这命运,必然要践行她的路。
她平静地微笑,心中毫无波澜。
殷怜寿作为旁观者,且尽职尽责地做着她的群演,感到了一丝良心不安。
客轮的开放,对于巢城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她们可以这样装作胸有成竹吗?
突然,另有一位侍者匆匆跑进来,宁知晚致歉后离开,殷怜寿收到示意,只好继续像个挂件尾巴一样紧随其后。
蓝雅抚摸着自己伤过的那条腿,似乎在沉思。
301巢城议会的行政官出行倒显得简朴,巢城中随处可见的专车停在门口,他穿一身朴素正装走下车道。
暗处有媒体在拍,宁知晚嘴角噙笑等候着,并没有上前去迎。
殷怜寿余光瞥见角落里出没的侍者,对方正艰难地试图让她发现红色饮料的踪影,不禁感叹,这家宴会设计工作室真是敬业之神。
就是有点多余。这么关键的人物,她还是记得住的。
有些好玩的小细节,比如坐在那辆专车里的司机,眼露精光,肌肉健壮,分明是个职业保镖。
随时随地的政治秀。估计媒体马上就能写出标题为“行政官竟无私家车,乘巢城专车赴宴!”的新闻稿吧。
殷怜寿的礼仪课成果就是为了这位行政官准备的。
霸总微笑,即刻装备。
如果说,充当宁知晚的怀旧道具扰乱蓝雅心绪,会让她良心不安;那么,画大饼给这位议会行政官吃,只会让她戏瘾大发。
毕竟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巢城模式下却大力扶持金融业,还计划削减低抗性及普通居民的污染救治补贴,一个金玉其外的伪君子。
这种人会有高抗性天赋,稳坐行政官位置,简直是命运不公。
“行政官愿意拨冗前来,我们不胜荣幸。”宁知晚客气道。
“哪里,能收到邀请为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庆生,是我的的荣幸才是。”行政官笑眯眯地回答,看起来谦逊和气。
对待他,不能太卑微,否则会损伤行政官的名誉;也不能太淡然,否则他会暗中记恨。
殷怜寿被拉上前做介绍,宁知晚的演技比她好多了,望着她的脸,好像怀着无尽的爱怜与歉疚。
“这个孩子吃了很多苦,”宁知晚道,“如果不是免疫天赋,我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
行政官眼神闪烁,他自然有他的特权,殷怜寿的资料不是那么难调取。如果不是早知她污染免疫,自己大概根本不会来。
两个污染免疫天赋的继承人能为宁氏航运带来什么?而宁氏航运,又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呢?
“我年纪大了,慢慢把宁氏交给孩子,算是一种弥补。”宁知晚道。
殷怜寿自己都快要被迷惑了,不服输地挽住宁知晚,演技大爆发,“我还有的学呢。”
行政官看着她那傲然神色,暗自揣度,这女孩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前不久还在物流公司做学徒工,倒像是宁知晚亲自培养过的继承人。
他又看了眼宁渊,这孩子竟完全没有焦虑担忧,她又是在相信什么?
他不想冒风险,更不想错过大利益。
议会中赞同宁知晚客轮计划的人不在少数,他如果太晚参与,自己的立场就会失去力度。
行政官经过的地方,众人围上来寒暄。
宁知晚渐渐不着痕迹地离开他身边,转而去与另外的议会官员笑谈。
这让他有了微妙的紧迫感。
不远处有侍者在布置扬声器,他们是要做什么?有媒体行业的人接近了,宁知晚打算宣布殷怜寿的污染免疫天赋吗?
“宁女士,”他拦住宁知晚,很有绅士作派地递给她一杯酒,“还没恭喜你寻回亲女,有了两个同样出色的女儿。”
宁知晚微微一笑,接过酒杯,并未说话。
“只是不知,你的心愿最近进展如何啊?”
“船已造好了,我相信,心愿达成的时刻不会太遥远。”宁知晚笑答,“承蒙您关心。”
行政官缓慢地啜了一口酒,“我弟弟最近对航运业很感兴趣……你知道的,他是银行家。”
“是吗?”宁知晚举起酒杯,掩去唇边笑意,“真巧。宁氏航运正寻求金融方面的合作呢。”
行政官点点头,“我刚刚才发现,你女儿的信息已经被发布了,宁氏航运的股价有些波动。”
侍者来告知宁知晚,设备已经置好。行政官声色不动,侧过身,又饮一口酒。
“和信任的朋友合作,难道会给出与市场一致的交易价吗?”宁知晚放下酒杯,打趣道,“我可不是那么不义气的人。”
言罢,她走进场地中央,为殷怜寿和宁渊的生日宴做正式陈词。
当然,也介绍了殷怜寿的污染免疫天赋。
——这简直是可以写进巢城史的奇迹。
记者们预先写好的稿子得到确认,立刻发送出去。
头条之后,宁氏航运的股价应时而涨。
人群中,行政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侍者们鱼贯而入,撤下甜点,重换桌布,摆上正餐。
鸡尾酒也换为了气味清爽的佐餐酒,巨型蛋糕被小心地推进宴厅中央。
场面热闹起来,心思各异的宾客们围绕着两位年轻的寿星,脸上微笑灿烂,都是真心祝福的样子。
宁知晚与项亭站到了边缘,温柔地注视着宁渊。
一个男人端着餐盘接近,一边和他们搭话,一边粗野地咀嚼着口中的烤肉。
“我早说过的,行政官只不过是一条多下饵就能钓上来的鱼。”301号巢城财政部的部长说道,“祝贺我们,已经没有障碍了。”
宁知晚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接近,“是啊,我们的路已经显明。”
宾客们端起酒杯。
——他们并不为同一件事祝贺。
巢城议会不止有流连于华美宴会的官员,还有正在加班的的科员。
王梓薇已经很久没睡,蹲在一堆垃圾中间,一边等分析结果,一边做记录。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结果呢,目标量太大了。”分析师劝告道,“我们一会儿轮班,王姐你也休息一下吧,这么熬不行的。”
“不用……”王梓薇的声音有些沙哑,“辛苦的是你们,说到底,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有进展。只是,莫名感到很迫切。”
“最近发生的事远在我经验之外,我无法分辨,只能竭力挖掘。”
“……真希望是我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