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寿很想说点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挤在两个人中间,一动也不能动。
她是被架上车的。
无他,车队里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人,二话不说给她戴了一个面罩,她视野被剥夺,手脚随之也被束缚,被不甚温柔地塞进了车里。
对方拿着枪,而她连仅有的武器——那只冰镐都被抛在了城关大门内侧,她只能束手就擒。
小臂被冰凉事物擦拭过,跟着一阵刺痛,她有些不爽地挣扎了几下。
没人理她。
头上的面罩不知是何种设计,她觉得腮侧极痛,舌头僵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短短几天,她自以为已经被末世打磨的十分平和的心境屡遭挑战,简直波涛汹涌。
“试纸没变色。”一个低哑的声音说。
“唔,这情况我没见过啊,仪器坏了?”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惑,旋即变得跃跃欲试,“再给她抽点血。可能是试纸过期了。”
手臂又痛了一下,虽然很轻微,但殷怜寿还是一阵火大。
哪来的这帮混蛋家伙,到底靠不靠谱!
她不太想承认的是,这两位正常交谈着的人,让她紧绷的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许多。
——她的意思是,总比之前的那些怪物好。
这时外面一阵低沉响动。
她左前方的位置响了一声提示音,随之传出略有些失真的人声,“57号巢城02子镇城关大门已成功关闭,部分污染溢出,预备战斗单元完备感官封闭,B组准备接应A组。”
随即又传出两个不同的声音,“B组收到。”“C组收到。”
殷怜寿暗自记下关键词,感到右手边的位置空了一下,那个年轻声音的主人往驾驶位凑,似乎在中途磕了脑袋,发出“嘶”的一声。
殷怜寿幸灾乐祸。
“治疗组随时待命。”这人特意平缓了语调,大概是想让自己听起来稳重一些,殷怜寿方才分辨出这大概是个年轻女性,不是小孩。
“哎呀我的脑袋,”她缩回来,“组长你倒是帮忙回复一下嘛,我还要钻到前面去拿对讲机。”
“我在忙。”那个低哑的声音很敷衍地回答,“奇怪,试纸还是没有反应。”
“咦?你有没有换新试纸?”
“当然换了——把之前那个显示屏故障的污染度测试仪拿出来,再抽她一管血试试。”
殷怜寿勃然大怒!
于是在座位上弹了一下。
“算了。看她好端端地呆在这里,不就说明还有一个可能吗?”
车内安静下来。
殷怜寿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痒。
发言这人在她左侧,是那个隔着车窗对她微笑的家伙。
她的声音还怪好听的。
不过当然,仅限音色。
殷怜寿想起她的笑眼和温柔语调,深觉自己眼下这处境是被蛊惑的结果。
靠北。
“您是说……”低哑声音犹疑道,“可污染免疫在统计学上概率为零。”
“概率为零不代表不可能——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不是吗。”
“的确如此,但是……”本就低哑的声音更低了,词语几乎被说话人闷在喉咙里,“它能在这么小的范围内发生两次吗?”
“唔,谁知道呢?”女子声音里藏住笑意,“她毕竟是妈妈的孩子。”
静默。
“哈哈,倒也是。宁老板她可是污染抗性七级的天赋者。”
“那,如果试纸不变色是因为污染度为零的话,我们还拘着她吗?这遭遇者束具戴着可够有苦头吃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变得十分悦耳。
「遭遇者」…遭遇什么?污染吗?
「污染免疫/污染抗性」…听起来是某种稀有的优势,是这种优势让她在城镇中幸存?
殷怜寿思索着,动作上挺直腰杆,示意自己身体和心理健康状态都十分良好,值得信赖。
“嗯……”
明明目不能视,殷怜寿犹自感觉到身侧女子的打量,她的眼光梭巡过她脖颈和胸膛,像只饱食的狐狸心满意得地展望自己的储备粮适合从何处下口。
殷怜寿:?这人什么毛病。
“虽然污染度大概不必担心,但心智状态也是个重要的标准呢——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友好交流的话,就动动手指?”
她的语气在句尾牵起轻微的上扬,让她的话听起来如戏言一样。
殷怜寿两只手被束在一起,她使劲用向下的那只比了个大拇指。
“呵呵。”
“看来她情绪还不是很稳定,再绑一会儿吧。”
殷怜寿心想,岂有此理!
然后从善如流地捏了个爱心。
耳边一声轻笑。
年轻女孩或许是接到了什么授意,在她脸侧动作了几下,殷怜寿立马觉得舌头不再发僵了。
她咳嗽了几下缓解口腔不适,稍微放松下来。
年轻女孩话却多,“可是不对呀小老板,就算宁董抗性七级,不也只能遗传自己的小孩吗?可你也是污染免疫啊?”
车里鸦雀无声。
殷怜寿连呼吸都屏住了。
“宁老板”三个字已分明了现状——她收到的那封邮件。
身边的人应该便是宁氏航运的少东家,宁渊。
但这人带的手下怎么回事!啥都敢说!
她真怕这位宁渊女士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把她当场灭口。
豪门恩怨、财产纠纷,这不正是惨案开头。
女孩突然停下了动作。
殷怜寿心里一紧。
“组长你发信息敲我做什么?我就在你身后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啊?”
说完,她一把摘掉了殷怜寿头上的束具。
殷怜寿恨不得再把眼睛闭上。
但女孩圆圆的脸出现在她视线里,显得十分乖巧甜美。
前排副驾驶的人头发花白,是位肤色黝黑的老年男士。
他正攥着张小手绢又咳又呛,以至脸色变得又黑又红。
“组长,你哮喘又犯了?”女孩一脸担心,伸手递过一瓶喷剂,“怎么回事,上回公司体检,不是说你没什么问题吗?”
殷怜寿深深共情这可怜的老大爷。
但她的视线被窗外的战斗者吸引住了。
她们使用的武器是一种类似喷火器的枪支,只是射程足够远。被击中的污染物尖叫着——当然,有些污染物身上没有嘴,于是便没有在尖叫——化成一簇火焰,腾起一股黑烟,就消失了。
看起来很简单,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尤其是那副护目镜。
殷怜寿眯着眼睛看了又看,确定镜片是纯黑色的。
不是指普通墨镜的黑色,而是颜色中吸光的纯黑,显得深不见底,你没法从任何一个角度透过那镜片看见其后使用者的眼睛,让人疑心人真能通过这镜片看见东西吗。
还有耳塞和呼吸过滤罩,以及从发丝包到脚趾的护具。
这让场景变得很诙谐。
仿佛电子游戏里满级大号穿着神装跑到新手村刷怪,角色头上不停蹦出“经验值+0”的提示来,却仍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她随着战斗人员的移动转头,撞进一双神色饶有兴致的眼睛里。
“我是宁渊。”女子弯起眼眸,“想来你已经猜到我是谁。”
殷怜寿胡乱点了点头,视线再度投向窗外。
“你胆子很大。”宁渊说。
“天生的,”殷怜寿张口就来,何况这也不算胡诌,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初始设定就是胆子很大,末世生存的经验可不是谁都有的,“我在物流公司工作,这行胆子小也做不了啊。”
后半句倒是现编的,但根据同事关琳留给她的信息,物流公司的员工有接触污染的风险,所以总不会错。
但宁渊只是微微地扯了扯嘴角,吐字极轻,“我们很有缘份。”
殷怜寿没搞明白她什么意思,对方却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车外的光线在她脚下折成一个尖锐的影子,“虽然在静止期的污染区里存活下来的人不多,巢城网络也公布过十余个;但没疯的,你是我所知的第二个。”
“你真的,胆子很大。”
阳光下那双眼睛再度弯起,但殷怜寿只捕捉到一点冷冽的光芒,没能看见笑意。
而后宁渊果决地转身喝道:“A组轮换!你们的队友已经到极限了。”
殷怜寿这时候才从这声音温柔的女人身上发掘到一些阴阳怪气之外的特质来。
远处的战斗人员听令撤回车队,其中果然有一个人脚下生根似的滞在了原地。
宁渊吐了口气,跑上前去拎着对方的后颈往回拖。
“不愧是小老板!真可靠啊。”身边的年轻女孩停下手中的动作感叹道,她不知怎的,半天也没解开殷怜寿手脚上的拘束,此刻倒有溜号的劲头。
殷怜寿有吐槽她”倒是在老板面前说好话啊“的冲动,却也无暇管她。撤回的A组队员有一个正站在她面前,高壮得像是排球队的金牌运动员。之前正是这人绑了殷怜寿塞进车里,这让她有点炸毛。
可身边的女孩却很高兴:“洪队洪队!她这肢端拘束我解不开,是你设的密码吗?”
被称作洪队的人看见远处B组已经接替了作战,宁渊和她手里拽着的队友也回到了安全区域,方才回过头,摘下头上的护具。
这是个短发中年女子,下颌略方,显得很有气概。
她先向殷怜寿点了点头,“洪胜,宁氏航运海上安保的分队长。殷小姐,之前是我失礼了。”
对着态度礼貌的人,殷怜寿便不太生得起气来,她晃晃手腕,“看来我不用做自我介绍了,麻烦你把这东西解开。”
洪胜微微一笑,“当然。”
转过头她询问副驾的老者:“李老师,污染度测试没问题吗?”
李老师转过头,脸上的每条褶子都刻着操心过度的痕迹,“试纸无变化。小老板的意思是,这位小姐恐怕也是……污染免疫。”
洪胜挑挑眉,“倒也不算离奇,都这会儿了,她看着比我还精神呢。不过,这要是真的,够在巢城网络上炸几个头条了吧?”
李老师苦笑。
“算了,我们也就是打工的,小老板说什么是什么。”
洪胜探身,从殷怜寿身后的一个袋子里掏出一瓶颜色很健康的饮品。她一手握着瓶子,一手指指脑袋,“陈家怡啊陈家怡,想想我们的作战会议,嗯?”
说完,她便跑另一辆车上歇着去了。
殷怜寿……殷怜寿已经快习惯被无视了,她感觉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豪门继承人”的身份实在百无一用。
而年轻女孩——陈家怡猛地一拍手,低下头,三两下解开了殷怜寿手腕的拘束,又去解她足踝上的,边解边嘀咕,“新装备不用密码,直接用智能组解锁——嗨呀,组长,你倒是提醒我一下嘛。”
老者长吁一口气。
殷怜寿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痕,跟着长叹一声,百转千回。
“总算解开了,”陈家怡挠挠头,笑呵呵地,“费了半天力气。”
殷怜寿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陈家怡还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收回了嘴边的话,拎着医疗箱下车。
这女孩眼里瞬间凝住的郑重让殷怜寿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她随着她的脚步转过头,看见宁渊正按着那个A组队员躺倒在担架床上。
那是个年轻男孩,肩膀上的肉不知被什么撕咬掉了。那痛苦似乎极其难熬,他翻着白眼,口中秽语不断。
陈家怡拿出一个小型的医疗器械固定在对方完好的那只手臂上,然后手脚麻利地给他的肩膀伤处清创、缝合、包扎。
随后她手持一个模样古怪的仪器,从对方头面部细细扫过。
那仪器上的结果让她皱眉,她转过身再次消毒,取出一柄手术剪。
异变突生。
那队员翻身坐起,一张脸几乎紧贴在陈家怡鼻端,他眼眶里突地没了眼白的踪影,层层叠叠翻出一颗又一颗瞳仁来。
宁渊离得近,反应最快,抓着对方后脑将他掼回了担架床。
陈家怡应时手疾眼快地用刀刃划开了他两只眼球。
殷怜寿咬住舌尖方才没有失态。
她正试图按下心跳,眼前的年轻女孩却又转动刀刃,果决地把刀尖刺进了自己的左眼。
陈家怡没有握刀的那只手空抓了一下才强忍住没有放到伤口上,她咬紧牙关把止血棉塞进创口,动作熟练仿佛习以为常,“瞬时污染?地区性的灾异污染会发展出瞬时型吗?”
发生什么了?而且这处理伤口的手段也粗暴了吧!
殷怜寿茫无头绪,内心尖叫。
不远处洪胜早已摘掉眼罩坐起,通过对讲机发话,“安全区内所有队员,做撤离准备,检查污染隔绝防护组的装备情况,C组即刻接应B组。”
整个车队里的人动起来。洪胜也又穿戴好了那身装备,她走近宁渊,协助她把两个伤员搀到殷怜寿身边,“如果5702的污染真的出现了类型转变,这属于「历史事件」吗?”
“那要交给巢城议会判断。”宁渊皱着眉头坐上驾驶位,“我们要先保全自己。”
“所有车辆就位,以医疗组过滤器为中心,以5702为原点,向57号中心城方向撤离1500米。”
宁渊放下对讲机发动车辆,频道里传回的几声“收到”都透着紧张。
陈家怡的伤口暂时只做了粗略的包扎,倚着殷怜寿的胳膊艰难喘息着,话依旧很多:“小老板二号,你的运气可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