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城居民的抗议并无什么实际意义。

离开医疗收容中心时，殷怜寿把头倚在车窗上，看见曾经聚集着居民的地面上，只剩他们留下的垃圾被清洁员逐渐收走。

无法应对自身的恐惧与无力，愤怒和仇恨便只能暗自滋生。

5702的幸存者们不会反驳，甚至不会反应。

在污染度降至零后，巢城议会为他们安排了常规的心理援助。

一切重回正常，至少看起来如此。

她们离开这街道。

巢城网络也一如既往注入着全新的讯息。

可有关污染区的一切，仍旧像一颗暗中生发的种子。

“我们补充一下物资，”洪胜穿着常服，“小老板，你们需要什么吗？”

“给她买几身衣物。”宁渊指了指殷怜寿，“我们尽可能快一点回家，路上不会经常进入巢城休整。”

“也补充一些污染抑制相关的医疗制剂。”

“没问题。”洪胜在智能组上稍作记录，“那么我们在城际高速的入口集合。”

宁渊点点头，转过身问殷怜寿，“要在57号里多停留一会儿吗？我们以后大概很难再有回到这里的机会了。”

路边的一家餐厅把音乐放得很大声，殷怜寿细细分辨着歌词，却只能听得出呓语般的哼唱。

她摇摇头。

她对这里没有什么回忆，也就没有哪里想要流连。

已经痊愈康复的陈家怡坐在驾驶位戳戳点点，汽车里响起轻快甜美的音乐，盖住了外面的声音。

殷怜寿稍微坐直了一点。

车辆缓缓穿过城市。或许是因为越野本身的风霜气，也或许是因为看清了车身上属于301的标记，57号的居民在路过自己一行人的时候，总露出微妙隐晦的嫌弃来。

这倒方便她观察城市本身。

密集到过剩的诊所、装潢简约明亮的占卜店铺，快活的人与麻木的人在同一条路上，如同任何一个寻常城市那样奔流。

李老师坐在副驾，望着窗外，比她还出神，“要是想停下来走一走，随时说一声就好。”

坦白说殷怜寿此时有几分惶恐。

巢城对她而言并非故乡，而是一片陌生大洋。宁渊从茫茫海中打捞起她，她本身不知何处可去，只能随着这一叶舟漂流。

她有些害怕被抛下，尽管哪怕被抛下，她也会知道如何活下去。

但是，活下去——为了什么呢？

有参考答案未必不好。

她打个哈欠，窝起身体，“不了，我觉得有点困。”

汽车穿越过日常运行着的中心城大门，升至最高处的出入口泄进天光。

出了中心城后，她们绕着城墙转过几个大弯，在休息区缓缓停下。

与城际高速相通的检查站严进宽出，并不在乎她们这一支等待着队友的车队。

殷怜寿用视线描摹着公路的方向，又遥遥眺望了一番自中心城侧方露出的另一个子镇。

她心中只有并不强烈的好奇。

后方传来两声鸣笛。

宁渊稍微偏了偏头，洪胜的车便一马当先地驶过了检查站。

陈家怡利落地挂挡起步，高高兴兴道：“回家啦！”

车速升至一百二十码时，道路两侧的农田在视线里连绵成一片浪，殷怜寿闭上眼。

她想，干脆睡一会吧。

说不定醒来时，迎接她的，是朝思暮想的那个家。

很可惜，她睁开眼，是因为宁渊把她当枕头，她的肩膀痛得要裂了。

“我还以为有钱人会开着豪华房车出行，独立卫浴，豪华大床——”殷怜寿揉着肩，脸黑如锅底。

“有这种打算来着，”宁渊端坐回自己的位置，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感觉机动性不够强，表达不了接你回家的决心。”

“哈，听起来，不像是打算接我回去。”殷怜寿转转关节，“像是打算直接绑我回去。”

宁渊没回话。

殷怜寿缓缓停住了动作，不可置信地凑过去。

宁渊背对着她。

车窗里，她的脸色沉静，完全是在装没听见。

“真的假的？”殷怜寿眨眼，“怪吓人的啊。”

“莫非301有什么宝藏需要宁氏血脉开启，你要我回去祭天？”

宁渊悠悠转头，“这都被你猜到了，那就现在开始吧——”

她转身抽出两本书拍到殷怜寿身上，“路上的时间也别浪费。”

殷怜寿抱着两本企业管理的书籍，发出了“哈？”的疑问。

“我想跑路嘛，”宁渊笑，“做公司继承人很麻烦啊。”

殷怜寿：等等！这好像是我计划中的台词！

她翻开书页，阅读目录，合上书本，扶住脑袋。

“等到地方再说吧，有点晕车。”

陈家怡笑起来，“那在前面的休息区换小老板二号来开吧！正好，我还不知道去哪辆车里逮人来换驾呢！”

阳光把车窗烤得热乎乎的，殷怜寿把自己的脑门贴上去。

窗外已不是巢城近郊，只能看见大片的荒野向着远方的山谷蔓延。

透过窗户里面不太清晰的反光，她看着宁渊噙笑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智能组。

她在试图摆脱什么呢？殷怜寿想。

明明对口中的“妈妈”在意万分，又那样热爱301号巢城。

感觉只是小孩子耍脾气而已嘛。

休息区里十分冷清。

自动饮食机、自助加油点、污染自检仪、公厕，以及后方一排看起来颇有年份的小屋，应该是临时居住用。

更后面一点的空地上，是大面积的光能发电板，其下有注意水井的警示栏。

这里除了宁氏的队伍，一个人都没有。

殷怜寿晃晃自己从饮食机里拿出来的罐头，看着保质期十年的标志挑了挑眉头。

“那玩意很难吃的，”洪胜在一旁很不理解地看她，“你的口味很猎奇吗？”

“没，我就是喜欢这个罐子。”殷怜寿粲然一笑。

她手里的罐头包装像钻石一样闪耀，上刻草蕃菠萝饺子青蒜意面字样，平添一丝神秘感。

很难忍住不买。

洪胜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表情，“……如果你要打开吃的话，离我们这边远一点。”

殷怜寿的笑容僵了一下。

该死的，更好奇了。

宁氏安保的队员们烹制的午饭已经散发出香味，殷怜寿在小屋旁蹲着和罐头搏斗。

宁渊经过她，走进一间小屋中。

“你去做什么？”殷怜寿问。

“冲凉啊。”宁渊答。“不觉得驾车出行时身上沾来很多灰尘吗？”

生在末世没水喝的殷怜寿：……

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呢。

她继续和罐头斗争，胜利已然在望。

启封的那一刻，她想，这下必须要坐驾驶位了，不然真的会晕车。

小屋的门被猛地踢开，宁渊湿着头发出来，表情凝重。

她说，“这个世界好像突然馊了。新型污染吗？”

殷怜寿看了看地上的罐头，最终还是没作声。

她正捂着口鼻，不太乐意呼吸。

最后宁渊表现出了英勇的大无畏精神，铲起那罐头丢进了排屋尽头的垃圾处理器里。

平生第一次，殷怜寿没有对浪费掉的食物产生愧疚之情。

她的求生欲站了上风。

这份劫后余生的心情让她对宁渊的臭脸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同理心，再次出发的路上，她安静如一只小鹌鹑。

当然，鉴于满耳风噪也不愿被诸人关上的车窗，她也确实不大敢说话。

夜晚时抵达另一个休息区，众人呈包围之势，阻止她再度靠近自动饮食机。

殷怜寿摸摸鼻子，老实坐好。

几位队员走进排屋中通好电力，整个休息区顿时亮堂起来。

她们检查着这些长久无人的房间里是否有蛇虫鼠兽。

洪胜塞过来一碗面，盛得满满，“吃点正常的。”

殷怜寿欲为自己辩驳，张张嘴，最终低头咽下一口面。

她饿了，这面闻着真香。

队伍里却有一位小队员会错了意，“您要是真特想吃那个罐头，要么等入夜了往下风处站站呢？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殷怜寿呛了一下，没来得及回话，旁边宁渊便已捏紧了筷子。

“想都不要想。吃完饭老实休息，明早出发。”

她目光凛冽——或者说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殷怜寿，“你和我住一间。”

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殷怜寿惆怅地想。

排屋的房间并不十分宽绰，大家互相都要挤一挤住。

但我真的没有在馋那个罐头啊！更不会半夜偷偷吃！

没必要特意看紧我吧。她暗自嘀咕，仰头喝净面汤。

晚上清洁过后，出于安全考量，大家都不过换了干净常服休息。

宁渊跟她确认，“你的确吃饱了吧？”

殷怜寿使劲点点头，把自己扔进被子里。

宁渊检查过门窗，凝视她一会儿，也自和衣睡下。

半夜，殷怜寿被推醒，随即感到一股若隐若现的熟悉味道萦绕在鼻尖。

她困得说胡话，“哈哈，宁渊，你怕我吃那个罐头，自己倒半夜起来偷偷买来吃。”

一片黑暗里，宁渊被她气绿的脸无从看清。

她捏了捏殷怜寿手臂上的肉让她清醒。

“外面有人。”

殷怜寿一激灵，很快反应过来，只不知为何，也压低声音同宁渊讲话，“这是休息区，有别人来不是很正常？”

“一点也不正常，”宁渊眸光闪烁，“这人在吃你喜欢的那个罐头，必是变态无疑。”

殷怜寿正摸着黑去拿武器，闻言低着嗓音反驳：“我没喜欢那玩意！”

屋外，守夜的队员和这个半夜开车到污染区的可疑家伙大眼瞪小眼。

看起来大约四十来岁的男人捧着手里的罐头，表情呆呆地问，“你们要来一口吗？”

队员们屏息按着武器——

根本无法分辨这人是可疑分子还是纯粹的怪人！

这味道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