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在半空中忽地停下,陈秋野生硬地捋了捋前襟,随即将手放下。
“我知道了,先按照你说的这些,我去试着找一找。”陈秋野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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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野从思绪中抽离,他笑着看向魏知夏。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伤口裂开的疼痛让他变得虚弱,魏知夏总觉得师父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中也失了往日的凌厉。
“你和阿芸不过也就先后一盏茶的时间出生,哪里分什么长幼?不过这王图遂确实非良人,魏将军定不会应下的。”
“那不行,早我一秒钟也算是姐姐,所以师父,你和阿芸的喜酒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喝上呀?我看最近师父对阿芸上心得紧,这怕是你二人痊愈了,好事便将近了吧?”魏知夏迅速抬了两下眉毛,朝陈秋野揶揄道。
陈秋野苦笑,“没有的事。”
他很确定,自己就是陈大伯和张大婶当年走丢了的儿子陈哲。
那日从陈氏糕饼铺子回去后,很意外地,他做了个梦。
自从上次梦到知夏离开自己过后,陈秋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个梦那么清晰,虽然是拼凑不起的一些片段,但梦里那些他清醒时从不知晓的细节,后来陈秋野明里暗里问过魏知芸,都能与陈氏对上。
梦里是陈秋野这十几年来,一直渴求的陪伴和温暖。翌日清晨醒来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闭上眼重回梦境。
陈秋野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丢的,他的记忆是从在斗兽场醒来时开始的。
但他隐约能猜到,自己是因为什么丢的。
大概是因为这张脸。
被带到斗兽场里的,都是长相姣好的小公子,他们睁开迷茫的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重新被塑造,和自己一样。
也许那些疯狂的看客,喜欢的便是这一张张绝色面容下的厮杀和嗜血。
若想活下去,就必须杀戮。
在斗兽场的那几年,他过得很苦,看尽了人性的恶,从一开始的害怕到之后的令人害怕。
他想,陈伯张婶在找不到他的日日夜夜,应当心中也是痛苦万分的吧?
幸好,幸好有知芸,代替自己照顾他们,陪伴他们。
也就是从做梦后的那一天起,陈秋野对魏知芸的态度真正开始转变。
过去二人虽嘴上说着以兄妹相处,可终究是别扭。
如今,陈秋野真心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他希望魏知芸能永远健康快乐。
对陈伯和张婶来说,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被亲生父亲寻走,如今能慰藉他们的,便是魏知芸的健康和幸福。
陈秋野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护魏知芸周全,他不希望陈伯和张婶再因为魏知芸的伤病或者不快乐,难受一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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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魏知芸,这一连几日,见陈秋野都来府上看自己,心中有些发怵。
“陈公子,你不用每日都来看我的。”
陈秋野笑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永远都只会将你当做妹妹。”
魏知芸沉默片刻,在听到陈秋野说的下一句话后,猛地抬头,眼神惊愕。
“你的心上人,可是那赵家公子?”
“陈公子莫要乱猜,岩坤哥有婚约在身,若是被他人听去误会了,是要坏了他和菁菁姐的婚事的。”
陈秋野摇摇头,“当局者迷。你难道看不出来,赵公子也心悦于你?”
“心悦……于我?怎……怎可能,岩坤哥将我当做妹妹的。”魏知芸喃喃道,过去的一些点滴涌上心头。
随即,魏知芸失落地笑笑,“就算是,那又如何?他终归是有婚约在身的。”
“外边闹得风言风语你不知道?李菁菁闹着退婚想要嫁给章家长子做妾。知芸,你若是真心喜欢那赵岩坤,就该告诉他。”
魏知芸心乱如麻,这一时间得到的讯息太多,她还来不及捋顺了。
“我有些乏了,陈公子请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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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父!”魏知夏戳了戳陈秋野的肩膀,“想什么呢?”
陈秋野回过神来,“无事。方才耽搁了有一会儿了,你真的不随我去中院看看热闹?”
这么喜欢热闹的人,怎么会不愿去呢?
果不其然,魏知夏清了清嗓子,“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吃自己头上的瓜吗?不过……既然师父都如此热情邀请我了,那我便勉强跟着去吧。反正我是不会嫁的,爹爹要是被王家说服了,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陈秋野心下好笑,分明想去凑热闹,嘴上却不说,真是小孩子心性。
“走吧。”陈秋野迈了两步,却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忽地转身,见魏知夏还站在那桌前,她侧着身,单手撑着桌沿在食盒中寻摸着什么。片刻后,她手里拿出一颗栗子,嫣然一笑塞进嘴里。
陈秋野心中一动,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唤道:“知夏。”
“啊?”魏知夏像被抓着偷吃的小儿,口中含着栗子,有些怯怯地转头。
她口齿含糊,忙跟上脚步,“我拿个栗子,这就来这就来。”
陈秋野其实不是在催促,而是忽然想问魏知夏,若是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即使可能会没有结果,你也会告诉他吗?
可他没有问出口。
陈秋野站在原地,看着外头的光线将这屋子照得敞亮,知夏的眼中是清澈又纯粹的笑意。
“没事,快走吧。”
他不打算问了,平白让知夏心中疑惑,别无它用。
等一切都结束,等结束了,我一定会让知夏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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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王家的人还没走,还在议事厅和爹爹磨嘴皮子。
好消息,爹爹咬死不答应这门亲事,想要动手将王尚书一家揍出门,但忍住了。
“知夏?你怎么来了?这儿没你的事,快回去!”魏忠明不希望知夏掺和到此事中,便想着法子要赶她。
魏知夏抱着魏忠明的胳膊撒娇道:“爹,这不是向我提亲的吗,怎么会没我事儿呢?”
“我告诉你,这婚事你爹爹我可不答应!你不会真的喜欢这个小儿吧?”魏忠明抖着手指向王图遂。
魏知夏摆摆手,“没有没有,方才小王没有将我的意思传达吗?”
对面的王图遂猛地摇头摆手,遂又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的陈秋野发话,“王尚书,王夫人,想必我和知夏的意思,方才王二公子已经传达给二老了。几位还不离开,不知还有何事啊?”
王尚书咳了两声,声音老态,“陈将军,这是王家和魏家的事,你未免管得也太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魏将军应下这门亲事,便成。我们二老老了,管不住图遂了,这么多年他荒唐度日,我以为这个儿子就要废了,没想到,是知夏救了他,让浪子回头。我们王家只认知夏一个媳妇,我保证,知夏嫁过来,我们定会对她好的。魏将军,你不是一直头疼知夏过于顽劣吗?我们王家是书香世家,知夏嫁来后,耳濡目染,不比她整日在魏府见到这打打杀杀来得好?”
哈?书香世家?
魏知夏看了眼才浪子回头没多久的王图遂,又想到人类高质量男性王旌辉,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
见王尚书脸上有些挂不住,魏知夏忙收敛了笑声,挺直腰板。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书香世家?书香世家就教出这么两个儿子?小王……额,王家二公子的劣迹,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说罢魏知夏看了眼王图遂,只见他诺诺点头,“若不是夏姐,只怕我此刻还在喝花酒。”
“你——!哼,没出息的东西!”王尚书拂袖,转过头,觉得脸都被丢光了。
“王旌辉嘛……知夏请问王尚书和王夫人,那日魏府的及笄礼,王家大公子回去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关于阿芸。”
“我家辉儿眼光高——这么说虽不大妥当,可是辉儿那日并未看上知芸姑娘呢。”王夫人笑盈盈,用手抚了抚发丝。
“哦?王大公子是这么说的?王夫人恐怕还不知道吧?王家大公子对你说了谎,那日他对知芸出言不逊,嫌弃知芸身世上不了台面。这还没娶进门呢,便要她侍奉公婆、传宗接代、管理后宅。王尚书,这就是你口中的书香世家,你二老若是无人侍奉,建议再找几个丫鬟婆子,别把主意打到我们家!”魏知夏冷笑一声。
“什么?你们算什么东西,敢看不上我们阿芸?”魏忠明本就忍了很久,听魏知夏这么一说,更是暴怒。
桌上的茶盏被他一掌拍得腾空而起,又叮叮当当落下,洒了一桌的茶水。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家辉儿怎可能说这种话!”王夫人指着魏知夏,脸色涨红。
魏知夏转眼看了看王图遂,朝他扬了扬下巴,“不信的话,你问问王图遂咯。”
王图遂支吾了半天,终于泄气般点了点头。
王夫人见状,也终于不装了,她嗓音尖锐,叉着腰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魏知夏,我王家看上你,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分,否则凭你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根本就没人愿意娶!我家辉儿说的有什么错?那魏知芸过去在陈氏养了十几年,一身不入流的臭习惯,就是上不得台面。嫁过来侍奉公婆、传宗接代那是她的责任,何错之有?武官就是武官,粗鄙不知礼节,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魏知夏缓步走到王夫人身边,啧啧了两声,“挺羡慕王夫人的皮肤的,怎么保养得这么厚的?”
“你!”王夫人起初还用指尖抚摸着自己保养得当的肌肤,后半句话一出,直接涨得满脸通红。
“王尚书,这就是你王家的礼节?秋野,将王尚书、王夫人和王家二公子请出府!往后,半步不得踏入我魏府!”魏忠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魏知夏低声“哇哦”了一句,随便激一激就破防了,这王夫人也是个傻的,骂骂自己也就算了,居然敢骂阿芸,那可是爹爹的亲生女儿,真是不要命了。
陈秋野应下,将几人“请”出了议事厅。
王尚书边骂王夫人不识大体边被推着往外头走,还有王图遂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夏姐,我冤啊!买卖不成情意在,你永远是我的夏姐!”
魏知夏从怀里摸出不知什么时候藏的栗子糕,坐下小口小口品着,想了想,又起身追出去,“王夫人!忘了和您说,我这个人没什么素质,就喜欢打打杀杀,你要真想不开让我过门,第一个揍的就是你。”
王夫人的脸上仿佛开了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斑斓的黑,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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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终于安静了下来。此事算是尘埃落定,魏知夏送走陈秋野,回到庭芳苑,屁股还没坐热,明珠来报,“二小姐,钱公子来了。”
魏知夏如惊弓之鸟,今儿是什么日子?烂桃花接踵而至,水逆吗?
见钱逸之满面春风,跨步而来,魏知夏惊恐地连退三步,“表哥,你不会也是来提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