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帆云跨过那一小片粘稠的漆黑返回小吃摊,一眼看见一早吃完炒面眼巴巴等着她的云衿悠,以及坐在马扎上蜷起长腿慢条斯理摆弄手机的秦孚羽。
“你去了好久。”云衿悠撇撇嘴,“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万帆云回怼一句:“那可多了去了。”
云衿悠被噎了一下,表情讪讪:“......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万帆云一摊手,无奈表示不能,随手拉了一个空马扎坐下,转向秦孚羽:“都放出去了吗?”
“放出去了。”秦孚羽立刻明白她暗指的什么,她收起手机,将专注的视线投向得到回答后被摊主叫住的万帆云。
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很好的锁在眸底,只在无意轻触时泛起一点涟漪。她能感觉到云衿悠百无聊赖的视线,于是漫不经心地撩起一边长发放下,阻隔了云衿悠到处乱飘的视线。
同类吗?想到万帆云与安记年的对话,秦孚羽微微挑眉。
很难想象光鲜亮丽的明艳女孩与在泥里长大的冷漠少年是同类,可秦孚羽莫名信服这个结论。
他们有着相同的割裂感,仿佛镜子中光与影的两面。
秦孚羽低低一笑,不知道那位自诩掌控一切的神明见到万帆云会作何感想。
这边秦孚羽思绪翩飞,那边万帆云站在摊主夫妇面前,殷溪月的父亲,这个肤色黝黑汗流浃背的男人擦了把手,将刚炒好的炒面递来:“姑娘,我怕提早炒好你跟小安聊得久回来就凉了,这是我看你出来了刚刚炒好的,快吃吧,跟小安聊得太久都饿了吧。”
万帆云一怔,她接过一次性塑料碗装着的炒面,乖乖巧巧地谢过他:“谢谢叔叔,您有心了。”
“没有没有,你是小安的朋友吧?小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男人摆摆手。
男人的妻子瞪了他一眼,转而小声对万帆云说:“姑娘,小安每天放学都来帮我们摆摊,我们知道他还在调查......”
她低咳一声,脸庞被炭火熏红,眼瞳蒙上一层晶亮的水汽,她小心又暗含期待地说:“小安是个好孩子,我们实在不想看他越来越偏执,姑娘,你能不能劝劝他?”
“我们老胳膊老腿的,拼上两条老命也算值当。可小安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
万帆云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夫妻俩没上过几天学,之前一直在外打工。后来殷溪月惨死,他们辞了外地的工作,一心想给女儿讨个公道。褚宇阳见他们软硬不吃,搞掉了他们很多份工作,逼得他们只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摆摊。可就算这样,他们依然不想放弃。
他们只想要个公道,可为什么公道就这么难呢?
“叔叔阿姨。”万帆云唤了一声,“你们想要的公道,快来了。”
“但是安记年,无人能劝。”万帆云抱歉地笑笑,尽力使嗓音更加柔和一些,“让他走下去吧。”
毕竟,少年背负着对无辜枉死灵魂的缅怀,忍受着对加害者滔天罪孽的恶意与恨意,他要拥着那三个魂魄的不甘与愤懑,将加害者千刀万剐。
面对孤注一掷的怪物同类,万帆云也只能为他把酒践行。
万帆云转身,余光瞥见静静立于黑暗街角的少年。
昏暗模糊了少年的眉眼,安记年披上那副温柔舒朗的表象,苍白的唇瓣一张一合,无声说了句“别回头。”
万帆云眯了眯眼,返回秦孚羽云衿悠身旁,坐下一口一口吃着那份炒面。
待她囫囵吃完,与摊主告别,唤了秦孚羽一声,三人就此踏上归程。
“怎么了?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使劲揉了揉云衿悠的头发,刮着她的鼻尖逗她。
云衿悠打掉她的手,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移开视线,有些低落:“也没什么。”
“就是今天看到那些受害者,突然想到,我一退学,他们......会不会再去欺负下一个人。”云衿悠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扭过头跟万帆云打商量,“要不先把我送回......嗷!”
藏着心事的小狼崽再一次被万帆云敲了脑门,捂着脑袋哀嚎一声,委屈巴巴地闭了嘴。
万帆云皮笑肉不笑:“小崽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你说的话那么多谁知道是哪句啊。云衿悠默默腹诽,面上还要装傻充愣,目光清澈又愚蠢。
“跟大人求助不犯法。”万帆云用力将云衿悠揉了个倒仰,“还有,你能不能对我有点自信心?”
“啊?”云衿悠忙不迭整理自己拜万帆云所赐乱成鸡窝的头发,根本没注意万帆云在说什么。
“嗯......从刚开始狙击那三家的企业的时候,我就跟他们的好爹隐晦打过招呼,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万帆云眼中满是盎然兴致,“他们虽然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但我一直在爆他们企业的雷。”
“一个接一个。”她嗓音轻缓,婉转悠扬得像黄莺的歌唱,“让褚总、柳总、卫总忙得焦头烂额,堵了一个窟窿马上发现下一个窟窿。”
“这个时候,我再一点点放他们的好儿子校园暴力的消息。一开始是一个没有流量的小号,消息也似是而非,照片都是模糊的。”晚春微凉的风吻过万帆云的脸颊,她步履轻盈,神态娇憨,端得一副天真骄纵大小姐模样,“这是第一步,他们拿钱摆平了。”
“但这种安宁是片刻的,跟他们企业的雷同频,他们爆一次雷,放一次三畜生的校园霸凌消息,并且流量越来越大,证据指向性也越来越清晰。”万帆云歪头,微笑的弧度像拿标尺精心度量过一般标准,“如果这都看不出端倪,那这三家的掌权人,未免太蠢了点。”
“他们当然看出来了,前几天褚总刚给褚宇阳奖励了一顿竹笋炒肉,勒令他好好反省。”秦孚羽凑上来说了一句,唇角扬起一个恶意满满的弧度,“不过......”
“不过他们认为‘管好’了孩子我们就放过他们了吗?”万帆云接过话茬,脸上是跟秦孚羽如出一辙的恶意,“我们可没说过啊。”
“所以现在,三人霸凌你的视频与图片,已经开始发酵了。”万帆云打开某博,点开一条博文,在云衿悠眼前晃了晃。
云衿悠一把抢过手机,手指微微打颤,发布这条博文的账号是个知名的反校园暴力的博主,博文详细地描述了褚宇阳、柳晨琦、卫卓凡三人对云衿悠所做的一切暴行,具体到了某年某月某日几时几刻,时间地点比云衿悠本人的记忆都要清晰明了。她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这位过于神通广大的表姐,对万帆云能力的了解又深了几分。
“抱歉,没有跟你商量就放了出去。”万帆云摸了摸云衿悠的脑袋,嘴上说着抱歉,可表情却丝毫没有歉疚的样子。
“没关系。反正你放出去的也是事实。”云衿悠认真看向万帆云,几乎克制不住身体本能激动的战栗,“你想怎么做?我会尽力配合你。”
“你把他们欺负我的证据放出去,总不会是为了给我讨个公道这么简单吧?”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可云衿悠就是想问个清楚。
万帆云捂住嘴,泫然欲泣:“就不能是纯为你讨个公道吗?”演技十分之浮夸。
云衿悠满头黑线:“你觉得我像傻子?”
万帆云一秒收起表情,她垂下眼睫,拿回自己的手机:“告诉你也无妨。”
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那条博文,她轻声说:“我们想逼那三人跟你道歉。”
“嗯?按照那三的人渣样即使道歉也是不走心的,我要畜生毫无诚意的道歉干嘛?”云衿悠没跟上万帆云的思路,不解询问。
“云衿悠,你应该知道,时隔一年,想给缈缈翻案无异于大海捞针,天方夜谭。”万帆云继续说,“很多线索已经被彻底销毁,找不到了。”
“所以,我们需要另辟蹊径。”她细细理好云衿悠有些凌乱的衣领,拍了拍云衿悠的肩膀,“还有什么证据,比那三人亲口认罪,更加具有决定性呢?”
“你......你是说?”云衿悠死死盯着万帆云,肩膀剧烈颤抖。
万帆云笑眯眯地回:“小崽子,回去要不要听我说说后面的计划?”
......
将自己拾掇干净的段长空轻叩三下面前深棕色的防盗门,无声舒了一口气。
这几天他几乎不眠不休地按照那份受害者名单走访调查,越是跟这些受害者及其家属接触,他对那三个畜生的恨意越深。
“小时候不把他当人看,长大以后也做不了人。”段长空从未有任何一刻这么认同这句话,他自认做警察这么多年早已见过太多罪恶,可饶是如此,这三位男生的恶行依旧令人发指,段长空喉咙口一阵紧缩,竟是忍不住恶心呕吐的感觉。
殷溪月的父母,那对夫妻是段长空第一个找上的人,他们听完段长空的来意,毫不犹豫地在检举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女人抬头,不自觉落了两行泪,她怀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呢喃:“警察同志,溪月的案子是不是有转机了?”
她的丈夫“哎”了一声,扯了扯她的衣袖:“万一同志不方便说呢!你别给同志添麻烦。再说,没有转机又咋样,我们不是都决定好了吗,拼上这条老命也得给闺女讨回公道。”
“对对......”女人连连点头,诚惶诚恐地说,“是我说岔了。”
段长空一瞬间几乎被翻涌的复杂心绪掀翻,可现实是他的脚底板牢牢地抓着大地,像被钉子钉在此处似的。他组织了好半天才勉强涩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没有的事。”
想到那些个要命的证据,他压低声音,神情肃穆而庄重地许下一个承诺:“他们都会得到报应。”
唯有这一点,他从未质疑过。
而后是被三人诬陷锒铛入狱的老师,被毁掉右手绘画梦想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学生,被霸凌精神崩溃被迫退学的少年......
他们每一个,都是泥沟里苟延残喘的蝼蚁,被猎手打折羽翼的鸟雀,是被迫堵嘴以求苟安的受害者,是作恶者留在人间的“作品”与“罪证。”
在三人借用家族权势与金钱的强压之下,这些受害者打落了牙和血吞的怨恨与愤怒,自阴影中无限延伸,汲取养分,抽枝长叶,枝杈纠缠,最终成长为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
而段长空的到来催化了这个过程,让本就枝繁叶茂的大树更加茁壮,自阴影中破土而出,每一处缠绕的藤蔓都在叫嚣着将高高在上的猎人拉下天堂,拉入受害者们苦苦挣扎的地狱中来。
段长空收回发散的思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单,他效率很高,目前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两名受害者家属,而他也已经站在了付辞暮家人的新住所门前。
思及资料上这位男孩的悲惨遭遇,段长空满心痛惜,那样乖巧的孩子啊,难以想象他究竟经历了多么纠结绝望的心境转变才会选择以那种方式决绝地死去,那三个畜生真真该死。
正想着,面前的防盗门谨慎地打开了一条缝,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请问找谁?”
段长空迅速回神,抹了把下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右手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同时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披着齐肩长发,满身艺术家忧郁气质的女人——付辞暮的母亲姜参辰微微睁大眼睛,睫下氤氲的水雾凝成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警官......”
“逼死小暮的人,该付出代价了,是吗?”姜参辰死寂的眼瞳骤然绽出炙热的光,这名明显受过良好教育,仪态优雅得体的女士如此问,声音不大,却莫名带着千钧份量。
迎着姜参辰眼中的亮光,段长空重重点头,声调铿锵:“没错。”
“......太好了。”姜参辰捂住嘴,堪堪压下堵在喉咙口的呜咽,眼眶泛起一圈红,“我终于等到了......”
她一把攥住段长空的手腕,发泄似的不住问:“小暮没有做错什么,对不对?即使小暮真的喜欢男生,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的孩子不偷不抢,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喜欢没有错。”
“他从来没有让我们丢脸,他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我是他妈妈啊,我爱他,即使他喜欢男生又怎样。他从来没有给别人造成困扰,他连喜欢都那么小心......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要那么践踏他的真心?为什么要把他的心意放到网上肆意取乐践踏?”姜参辰泣不成声,但仍一遍一遍哀哀地问。
“有错的明明是那些混蛋,明明是空口白牙就往小暮身上泼脏水的键盘侠。我的孩子不是变态,不是怪胎,他明明那么乖巧那么优秀,他明明应该好好长大.....”纵使过了接近半年,姜参辰提起这件事,仍然目眦欲裂,像一头丧子后悲伤又暴怒的母狮。
由于过于悲愤,姜参辰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她撑住门框,终于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偏过脸抬手擦去泪花,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温柔得宜:“抱歉,警官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段长空叹了口气,他想到了家里封闭自己的段东篱,语气愈发温和:“怎么会。”
如果说段长空本人是被三个畜生害得家庭出现了一条难以弥补的裂缝,往日的温情被裂缝刮进来的朔风毫不留情的打碎,那姜参辰就是被三个畜生害得家破人亡,只余她一人苟延残喘。
资料里冷冰冰的两行“丈夫寻找失踪的儿子,第二天尸体在某工地上被发现,监控遗失,凶手至今没有抓到。一个月后送展的作品被人污蔑抄袭,污名缠身,百口莫辩。”就记叙了这个苦命女人在此后的种种遭遇。
“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姜参辰勉强笑了笑,“但我愿意签名,让我与你们站在一起吧。”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想为我的孩子正名。”姜参辰拿起笔,纤细的手腕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但她依然坚定且郑重地完成了签名。
而后姜参辰小心翼翼地压平纸张的褶皱,动作温柔得像在整理自己孩子的衣襟,她交还了文件,忽而抿唇一笑,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压抑忧伤:“其实在我刚出生的那年,家里迷信的长辈曾找算命先生算过我的八字。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煞孤星,易伤亲朋。”
“我父母不信这些,执意要养我,不惜跟亲戚断绝了往来。他们从小就跟我说,有无限的可能,有无穷的精彩,这才是命,哪有什么天注定的孤星。可惜的是,在我六岁那年,房子失火,全家只有我活了下来。”
“后来啊,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我的父母当年搬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我被送到了福利院,之后有幸被一名贵夫人收养。我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学了很多,就连绘画,也是当年开蒙的。但在我十三岁那年,养母一家破产了,养父进了监狱,养母带着我,曾经的贵夫人,为了生活也要弯下腰来应酬,努力工作。”
“再艰难她都没有把我送走,而是努力供我读书,考上了大学,为了我的爱好拼命打工。我一度以为命运是眷顾我的。但我刚上大学那年,养母得了绝症。我用尽一切办法挣钱,却没能挽救她的生命,她过世了。”
“或许我该认命吧?但我当时年少轻狂,或者说,我仍抱有幻想,虽然养母的死对我打击很大,但我很快走出了消沉的情绪,我依然相信我的未来会有无限的可能性,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再后来,我恋爱结婚了。我着实过了一段温馨的婚后生活,我们还有了一个乖巧的儿子。我曾以为我度过了所有的苦难。”
“不过你也知道了,我并没有如我以为的那样度过所有的苦难。我再一次一无所有了。”姜参辰似乎叹息了一声,睫毛上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水珠似乎是泪滴,“如果是二十岁的我,会挣扎会反抗这个命,会去他妈的我的命在我的手中,但我现在三十八了。”
姜参辰望着段长空的眼眸,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段长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心头无端一阵惊悸,正欲拉住姜参辰,对方却早已合上了门扉。
料想到今天是不会再见到姜参辰后,段长空只得收起文件,背起行囊踏上了前往最后一位受害者家的路途。
他手中的名单上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吕缈缈。”
关于吕缈缈的家人,段长空并不陌生。他依然记得吕缈缈残破的尸体还停在冰冷的停尸房里,这对夫妻便哭天抢地地闹到学校,接过校长手中的赔偿款后立即到派出所撤销了案子,领回女儿的尸体便火急火燎地进行火化。
那模样,似乎吕缈缈并不是他们枉死的女儿,而是一件已经榨取完最后一滴油水的物品,往后只有被抛弃的命运。
段长空曾反复找过他们几次,每一次都被好声好气地请出门,却死活不肯提供线索,就连吕缈缈的个人物品,都被烧成了一堆残灰。
再后来,他们搬离了这座城市,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段长空不清楚万帆云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新地址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常规手段。但现在大家是一伙的,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隔一年,段长空再一次站在吕缈缈的家人门前,敲了三下门。
他只是来碰碰运气,即使吕缈缈的家人不同意,也不会影响原本的计划。
屋内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走到了门边,段长空深吸一口气,在门开的一瞬间扬起友好的笑容。
......
吕芳再一次做梦了。
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嘈杂的人流淌向四面八方,家长抱着孩子,情侣三三两两,化着夸张妆容的“公主”站在城堡上挥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
“妈妈!”小女孩跑回来拉住吕芳的手,软糯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味道,“我想吃棉花糖。”
吕芳心头一动,恍惚生出几分奇怪的熟悉感。她很快将这种感觉压下,俯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包包头,故作严肃地跟她约法三章:“仅这一次哦,糖吃多了会有蛀牙。”
“好耶!妈妈最好了!”小女孩“吧唧”一口亲在吕芳的脸颊上,欢呼雀跃地朝卖棉花糖的小摊跑去。
一切场景都像打了过饱和的柔光,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吕芳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却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她含笑看着小女孩跑远,一转眼又换了一副场景,她站在按照童话故事搭建的城堡下,举着半旧的手机拍摄小女孩与公主的合影。
小女孩手上还拿着云朵般轻软的棉花糖,她“咯咯”笑得开怀,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了很远很远。
受此感染,吕芳的唇角也不自觉地翘起,她觉得全身都很轻,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塞满她整个心房,似乎生了小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她总是在忙碌,照顾小禅的生活,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
等等,儿子?
吕芳迷蒙的大脑似乎被重重敲了一记闷棍,终于清醒了片刻。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会带着小女孩来游乐园?
这个小女孩......究竟是谁?
“妈妈。”在吕芳头脑混战的时候,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已经下了城堡,跑到了吕芳身前,她小小的手指捏住吕芳的衣角,开开心心地说,“让我看看拍的照片。”
吕芳的身体僵硬了。
她像一个齿轮卡壳后无法转动的机器,就那么呆在原地,脑内轰鸣不止,就连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消散。
小女孩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应,不满地从吕芳手中拿走了手机,仰起头望着吕芳嗔怪道:“妈妈,你怎么走神了啊?”
吕芳这才一点点低下头,颈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当她惊恐的目光落在小女孩那张忽而清晰起来的面孔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那分明是小时候吕缈缈的脸!
一瞬间所有的感官回笼,吕芳只觉得闷热难耐,皮肤上一片黏腻,似乎出了很多汗,有节奏的敲门声渐渐大了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这才逃离那场噩梦。
“妈,有人敲门。”君定禅站在卧室门口,眼中的光晦明不定。
“......啊,好。”吕芳坐起身,找到自己的拖鞋,拖着极度疲倦的身体与阵阵胀痛的脑袋打开了房门。
她刚刚醒来,大脑一片混沌,甚至没想起先收拾一下自己。
是以段长空见到的便是一名头发散乱,双目无神的中年妇女。
段长空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礼貌问:“打扰了,请问您是吕缈缈的母亲吗?”
听到吕缈缈的名字,吕芳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她立刻提起十万分的警惕:“我是,你是谁?要干什么?”语气实在算不得好。
段长空熟门熟路地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我是当年的办案警察。”
吕芳与段长空一年前打过几次交道,内心对这名抓着不放不懂得拐弯的较真警察没什么好感。但段长空为了给受害者家属留下好印象,特意去打理了下自己,再加上相隔一年记忆有些模糊,吕芳这才一时没认出来。
“原来是段警官啊,瞧我这记性,一时没认出来。您这次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没事就快滚。
吕芳表面客客气气,实则话语间已经在暗示这里不欢迎段长空了。
段长空直截了当:“当然是因为您女儿的案子有进展了。”
“啊?可是警官,我女儿的案子一年前就结案了,通告都说是自杀,我们也认了。”
面对吕芳隐晦的暗示,段长空持续装傻充愣:“大姐啊,结案了也有可能出现冤假错案。这不是最近复盘,发现您女儿的案子还有疑点函待解决。这才让我特意跑了一趟。”
“不可能!”见段长空油盐不进,吕芳太阳穴突突的疼,想也不想就大声吼出来。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见段长空惊讶疑惑的表情,她只能干巴巴地黏补两句:“这不是怕查半天得出原来一样的结论,浪费警力资源嘛。”
“不用担心,大姐。”段长空一点没有眼力见,他拉住吕芳的一只胳膊,“我们反复确认过疑点了,您的女儿很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
“这是一桩性质恶劣的案件,有必要重新查办。”
吕芳:......
吕芳很想问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但她不能,她还要努力把这个耿直的警察送走。她只能勉强笑着:“段警官,我想可能有些误会。”
“不,不,您不用说,我都懂。”段长空握住吕芳的手,不住摇晃,“我们一定会努力取证,争取将凶手早日绳之以法。”
吕芳想说我真的不需要你把凶手绳之以法,但她不能说,傻子都知道这样说会暴露他们吸女儿血的事实。
她只能一边强笑着敷衍段长空,一边暗暗祈祷段长空不会真查出来什么。
吕缈缈必须,也只能死于自杀。
好不容易将段长空送走,吕芳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她恹恹地转过身,一眼便看到站在卧室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君定禅。
穿堂风哗啦啦地掀起随手放在书桌上没压实的空白纸张,小少年眼圈泛红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失望惭愧。
“姐姐的死,你果然知情,对吗,妈妈?”君定禅不含一丝杂质的瞳孔中映出吕芳布满冷汗极度心虚的面孔,他倏而笑了,仿若北方的寒流呼啸刮过结冰的湖泊,冷得让人心颤。
他穿着写稿挣钱买的衣服,擦过吕芳的肩一步步走出家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吕芳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极致的惶恐中她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能颓然抬手妄图抓住君定禅。
但君定禅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的声音很快响起,轻得像一片雪花,又重得像一座山岳。
“谢谢您带给我生命。但从今往后,我就是孤儿了。”
君定禅并没有多做停留,他的脚步声很轻,很快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除了名字与这身衣服,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吕芳才反应过来,暴涨的怒火与被戳破的心虚烧掉了她的理智,她几乎是嘶吼着道:“你要跟我断绝关系?!”
没人回答她,君定禅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阳光底下,冲等候在小区门口的段长空点点头,坐上万帆云一早准备好的车离开了这座城市。
吕芳暴怒地将君定禅的卧室砸得一片狼藉,这才勉强压下火气恢复了几分神智,她拿出碎了屏的手机给君林打电话,哭天喊地的怒骂,怨恨君定禅不给她脸,怨恨君定禅叛逆不服管教。
而君林出乎意料的没有附和,而是一根一根的抽烟,等到吕芳情绪缓和了一点,这才含着烟蒂开口:“你就没有发现不对劲吗?”
“什么?”
“今天有人来找我了。”君林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口,语气非常奇怪。
吕芳也咂摸出一丝怪异,她问:“不是天天都有人找你吗?”
“这些人,是上面的领导。”君林话音沉沉,“他们来给君定禅迁户口。”
“而且不是商量,是通知。从此以后我们与君定禅再无一点关系。”
“不可能!”吕芳尖叫,“再怎样我们也是他亲爹妈,他不能不管我们!”
“是啊,所以我们退休之后他会每月打几百块钱。”君林语气嘲讽,“只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他。”
“你想想,他一个初中生,有什么门路说服上面的领导?即使跳级两次,那也不至于啊。吕芳,他出息了,也不要我们了。”君林闷声开口,“当初放弃缈缈的时候,就该知道,君定禅总有一天也会放弃我们。这孩子是个冷情冷性又主意大的。我们能困住他几时?”
吕芳彻底愣怔。
良久,直到君林率先挂断电话,手机屏幕息屏,吕芳才蹲下身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她仿佛从一个噩梦走向了另一个噩梦,轮回反复一般永远醒不过来。
她的眼前不断闪现梦里小女孩那张与吕缈缈相似的面容,耳边不住回响君定禅掺着冰渣的话语,鼻翼间弥漫着棉花糖香甜的气息。
冰凉的水渍沾满她整张脸,她用手掌摸了一把脸颊,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早已泪流满面。
丢在犄角旮旯里的回忆被强制唤醒,吕芳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旋转木马,棉花糖,穿着新衣的孩子与笑着的家长,人来人往充满童趣的童话小道......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带吕缈缈去过一次游乐园。
那是她与君林再婚前一个星期,她为了让吕缈缈不要坏事,特地带她去了刚开的游乐园。
而那天她刚被婆婆甩了脸子,心里正憋闷,干脆将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吕缈缈身上。
“妈妈,我想吃棉花糖。”吕缈缈怯怯地牵着她的衣襟。
“吃吃吃,吃不死你,谁知道做那个的有多少病菌!你不怕就吃!”她一边揪着吕缈缈的耳朵一边买了一根棉花糖塞进她手里。
吕缈缈被吓住,含着眼泪拿着棉花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是吕芳看不下去,直接按着她的后脑勺怼进棉花糖里。
六岁的孩子怎么经受得住如此粗暴的对待,当即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对.....对不起......我....不......不吃.....了......”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既然带孩子来就好好玩,对孩子温柔一点。”
吕芳立即瞪过去:“我爱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这是我女儿。”
她不爽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拉着吕缈缈离开了。
她看到了吕缈缈眼中对扮演公主的工作人员的憧憬,看出了吕缈缈对旋转木马的好奇,但她心下烦躁,自然见不得女儿好。
吕芳将瘦小的女孩往游乐园一推,大声吼道:“你那么爱玩就住里面别再回来了!别跟着我!我不是你妈!”
吕缈缈揪着裙摆,苍白的脸上一片惶然,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吕芳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别......别丢下我......”
吕芳就在那时,突然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那是掌控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存在,发泄自己从不能反抗之人那里积压的憋闷的,扭曲的愉悦感。
现实的记忆与梦境的印象重叠,显得如此讽刺而可笑。
她从来没有爱过女儿,亦从来没有爱过儿子。可吕芳不愿承认,她拼命地扒拉自己的记忆,试图掏出什么反驳这个在她脑海徘徊不去的定论。
她找不到,怎么可能找不到?吕芳猛地扑向一个柜子,翻找了很久才取出一本落灰的相册。
她一页一页的寻找,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细节。
最后,她终于在一页找到了一张吕缈缈的照片。
四五岁的女孩坐在秋千上,身后推着她的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二人笑颜如花。
吕芳却忽而呆住了。
因为她想起了这张照片是在什么时候拍摄的。
那名小姑娘的母亲是一位摄影师,吕缈缈与她们在公园结识,两位小女孩很快玩到一起去,在她们尽情玩乐时,小姑娘的母亲拍下了这张照片,送给了吕缈缈。
而她看到时说了什么?
“果然是贱皮子,别人送你什么你都要,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已经忘记自己当时为什么而生气了,只记得怒气冲冲地回家刚好看见吕缈缈在擦拭这张照片,上去劈头盖脸就骂。
吕芳只觉得脸上躁得慌,她将这张照片放在一边,继续认真翻找。她强迫自己不要思考那张照片的事,但一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她都没能找到第二张有关吕缈缈的照片。
吕芳双手哆嗦着,她一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一边将相册再翻了一遍。
这次她找得更加仔细,更加认真。
可是,没有,依然没有。
直到她翻完第五遍还是找不到,她才彻底接受了现实。
她想起来了,为了不泄露什么秘密,她将吕缈缈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其中还包括她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
而这张照片仅仅是当初的漏网之鱼罢了。
她不爱吕缈缈,一点儿都不爱。她将吕缈缈吸髓敲骨,还要怨恨她带坏了自己的儿子,怨恨她死了都不安生。
相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女人捂着脸嚎啕大哭,脸色青白仿若恶鬼。
......
赵惊鹊去医院取了药,拒绝了医生要她住院的建议,摇摇晃晃地离开。
随便找了个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在路边就着冰水吞下药片,不顾嗓子绵绵密密针扎似的疼痛,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暂时不想回家,也没有什么朋友,像孤魂一般游走在人群之中,渐渐走到了这座城市的某处阴暗角落。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不和谐的声音。
那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混杂着女孩微弱的求救和男人粗壮的喘息。
赵惊鹊消瘦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
她仿佛再度站在学校长长的走廊里,周围的一切都扭曲成了怪异的色块,唯有地上吕缈缈的那双眼眸依旧清晰如昨。
灰尘沾在她的脸侧,擦红的那块皮肤渗出了血,衣服皮肉摩擦在水泥地上,男生嘻嘻哈哈的声音仿若野兽抓住猎物的低吼。
但被野兽咬住咽喉的猎物睁着眼睛,眼角的一处晶莹是她被推倒在地撞出的生理眼泪,她的眼眸很黑很亮,没有一丝污秽,她就那样看着她,好像在说:求求你救救我。
可是,怎么救?那三个人那么强大,随便一个都是招惹不起的存在,他们一只手就能把自己彻底打趴下。
赵惊鹊的胃部开始痉挛,一抽一抽地疼,但她毫无所察。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撕扯着她的理智,疯狂地质问她难道又要转身做一个卑劣的胆小鬼,她已经害死了一个人,难道还要害死另一个人吗?她已经要死了,难道还要继续当缩头乌龟吗?
吕缈缈被推下楼的画面填满赵惊鹊目力所及的每一处,上面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身体破碎面目全非的女孩悲哀地问她:“难道你还要用你的冷漠制造下一出悲剧吗?”
赵惊鹊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褚宇阳卫卓凡柳晨琦三人站在前方,他们面容狰狞扭曲,神情癫狂,是赵惊鹊所有噩梦的化身,空灵嘶哑的声音仿若毒蛇吐信,他们说:“你敢吗?你就是个懦夫,赵惊鹊,你一点都不敢反抗。所以,乖乖回去吧,忘掉你听到的东西,老老实实走完自己最后一程。”
是啊,她一直不敢反抗,她是懦夫,是帮凶,是旁观者,是千死万死也不足以谢罪的罪人!但是,但是,真的要继续视而不见吗?她已经身患绝症是个死人了,而那个女孩说不定还有大好的前程,说不定还有疼爱她的父母,有谈婚论嫁的男友,有可以欢笑打闹的朋友。
而她如果转身,别人的人生就全都毁了,她会郁郁寡欢,会终身噩梦,会.....死?
赵惊鹊瞳孔紧缩,她想起了吕缈缈摔下楼的画面。
那样鲜活热烈的生命以那种方式逝去,脑浆迸裂,鲜血流淌,冰凉的尸身躺在楼底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才被巡逻的保安发现。
赵惊鹊咬紧下唇,她迅速拨打了110,压低声音描述了地址,接着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她必须拖延时间等到警方来,但她能做什么?多一分钟那个女生被侵犯的可能越大。
三人的幻影还在前方,唇角挂着嘲讽的笑,看赵惊鹊的眼神像在看一只狗。
可是……可是……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真的要一直跪着,当一只狗吗?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不能挣出个人样?
赵惊鹊尖锐的虎牙用力咬破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腥味,她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些许,一个助跑冲过去,便冲破了三人的幻影,拐进小巷。
在男人躲闪不及时,赵惊鹊用力将其扑到一边,远离了那个女生。
“草!”男人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他开始用力屈膝顶撞赵惊鹊的小腹,想让她松手。
腹部的痉挛越来越强烈,赵惊鹊却拼着一口气死死锁住男人,感觉到有什么高高翘起的东西在她脸侧,她想都不想就张嘴咬了上去。
恶心的味道在口腔里横冲直撞,赵惊鹊压下干呕的冲动,牙齿用力咬合,很快尝到了血味。
男人一声惨叫,他没想到赵惊鹊会干出这种事,怒斥:“疯、疯子!”
“老子杀了你!”他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捅进赵惊鹊的后腰。
疼,很疼。但赵惊鹊收紧手臂,咬紧牙关,硬生生将一块肉咬了下来。
似乎有金属落在地上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哀嚎怒骂,但赵惊鹊听不到了,她的胃在抽搐,血似乎渐渐凉透了。眼前模糊一片,她只记得不能松手,不能松口,于是,她愈发用力。
恍惚间似乎有谁在哭泣,还有警笛声由远及近,但赵惊鹊不想管了,她感觉灵魂飘飘悠悠,远离了身体的束缚,一下子能看到好远。
——我这是,要死了吗?
——也好,可以亲口跟吕缈缈道歉了。
——这么肮脏、卑劣、黯淡的我,就应该腐烂在某处。
赵惊鹊只觉得眼皮仿若坠上千钧重石,半边身体像冻在冰柜里一般毫无知觉,最后一点意识随着血液流失,看到警服的那一瞬间,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赵惊鹊是个有点良心的不好不坏的人,她因为明哲保身而选择对吕缈缈的遭遇见而不救,又因为自己成为了帮凶而唾弃自己,而良心不安。她把自己贬进了尘埃里,彻底活成了行尸走肉,将自己困在了过去。所以她不仅仅要赎罪,还要挽救自己。
其实也非常讽刺,有人因为自己的恶行多年无法安睡,有人披着一张人皮却是个人嫌狗憎的畜生。
ps:莱欧斯利还是歪了,歪了迪希雅,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难道是我心还不够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