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房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没有人能想到,谢纾说出这样的话来。谢棠生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说话的时候嘴里透着血腥气,像是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撕咬研磨,他嘶哑道:“回家?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家?”
祝茫睁大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谢棠生,拉住这位谢纾的亲生父亲。
他能看出来谢纾的状态不对。这个平时总是张扬燃烧,如同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的少年此时却像是被冷水浇灭,浑身上下是灰烬般死寂的气息,眼底是疲惫的青黑色眼圈。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刻恐怕是一片狼藉,神智昏茫,且无法自行重建,只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才能露出这种表情。
谢纾的记忆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混乱的状态,但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出来。祝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恐怕只有他和谢纾无冤无仇,能看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而其余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对少年那被磨损得快要消失的灵魂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他可能真的很爱他们,很在乎他们,所以才即使在梦游中,也要忍着身上很疼很疼的伤痛漂泊来到此处。
谢棠生的目光中有失望,有杀念,有憎恶,他掏出剑,锋芒毕露的剑尖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容置疑道:“跪下。”
红衣少年没有动静,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罔若未闻地偏了偏自己的头。
祝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在看角落里的衣柜,而谢棠生被他忽视的态度激怒,猛地一剑挥过,竹木制成的衣柜瞬间爆裂开,无数碎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落下了一场草木清香的大雪。
谢纾呆了呆,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木柜在他面前被杀死,死寂一般的眸子宛若大雨砸进湖中,泛起波澜。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伸出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偷偷回昆仑,都会缩进自己母亲做的衣柜中。那是妈妈亲手为他做的,小时候捉迷藏时他总是躲在里面,不小心睡着后,会被妈妈叹着气,温柔地抱出来,在怀里小小一团。
“怎么总是躲在衣柜里啊,小奶猫。”母亲温柔的笑脸仿佛在他眼前浮现,刮了刮他的挺秀的鼻子,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衣柜才是你的家。”
“因为在衣柜里的话,妈妈会来找我。衣柜有妈妈的味道。”小谢纾仰起头,把小脸搁在母亲的肩窝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是好喜欢妈妈,妈妈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永远陪着吗?”母亲抱着他,就那么也坐进了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她闻着男孩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笑了笑,“恐怕,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说‘永远’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小珍珠。
女人轻笑了一声,捏了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清晰地道:“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她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男孩稚嫩的脸,叹息一般笑了,“好想看是是长大啊。”
可是我长大了,你在哪里?
他狼狈地跑到木柜前。
对于谢纾来说,他是被流放在千千万万时间线中的漂泊者,但是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
无数次,他被记忆淹没到窒息,感到绝望难过崩溃想要自杀想要去死又死不了的时候,他打开这扇衣柜,把自己蜷缩进去,偶尔休息一下。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连家也没了。
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到连一个木柜大的地方,也没有。
他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耳中有剧烈的鸣叫,所有人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成倍地放大,汇聚成了狂风暴雨捶打他的耳膜,让人想起过载运转时剧烈嗡鸣的风箱。
在这尖锐的耳鸣中,他似乎听见了谢棠生的一声暴喝:“孽子!我叫你跪下!!!”
他不想跪,不愿意跪,他的母亲从小就告诉他,膝下有黄金。
可是谢棠生却认为,谢纾犯错,就必须向他道歉。小时候,谢纾就经常被他罚跪在祠堂中,而如今,他依然想要让他低头。
“我没错……”
谢纾无意识地喃喃,他仰起头,脸色淡白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他重复道:“我没有……”
谢棠生却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怒火直接把他的理智烧干,他看着少年倔强地站在那里,像是无论如何,都折不弯他的脊梁。
“到了现在,居然还在顶嘴,”谢棠生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谢纾,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错……我没错!”谢纾像是个孩子一般,执着地重复道,他一字一顿,像是把每个字都咬紧了,掷地有声,即使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也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没错!”
“跪下!!!”
“不跪!!!”谢纾背脊挺直,他的眼眶通红,气息急促,不断地重复,好像这样就有人相信他。
他依然还在梦中,却终于能声嘶力竭地喊出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出口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我没有做过!!!”
“砰”
谢棠生额角青筋迸起,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谢纾的膝窝。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受力的影响下,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脑袋里“嗡”了一声,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地回荡。
谢纾表情凝固住了,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
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脑海宛若沸腾。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
在一片几乎失去神智的剧痛中,他弯下腰,冷汗从额角流下,滴落在地板上,视野忽然模糊又忽然明亮,白噪音疯狂地在他耳旁尖叫。
对了,他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你居然还在狡辩,”亲生父亲的话语朦朦胧胧地落在他的耳畔,失望至极,“祝茫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在我闭关,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走火入魔之际,是他为我摘得了高山雪莲。”
谢纾耳鸣得厉害,他模模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什么。
高山雪莲……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得的吗?他为此在雪地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血都快要流干了。
“你心术不正,从小就吃不了苦,娇生惯养,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让你吃点苦头,你才能长点教训。”
“你就是太幸福,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
谢纾呆住了,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他过得太好了。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三百年的记忆中,他有被他人背叛时从身后对准心脏捅进刀子,有因为偷偷救人被魔教教主发现后折磨致死,有被曾经至交亲手钉死在断天柱上等血流干,有在自己体内种植毒株,只为了炼药救人,痛死五百多次,有……有……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概都是些抽筋拔骨的痛。
可比起这些,更让他痛彻心扉,深夜里发疯撞墙的是,那一张张对他露出陌生或者憎恶表情的人。
他们中有他曾经的朋友,他的弟弟,他的爱人,他的……所有爱的人,却都不爱他了。
那一句句的“你是谁啊”和“我这辈子最恨你”的话语化成了利箭,让他知道,原来万箭穿心还有这样的方法啊。
你看,他都没流血,却觉得自己快被杀死了。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有试过讨好父亲。他出生时父亲还在闭关,等他见到父亲时,他就像所有孩子一般,既怕,又渴望着来自父亲的爱。
但是他的童年,永远只有训斥、鞭笞、从天而降的冰水,以及父亲冷冰冰的:“你做得还不够好。”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冷汗从他苍白的鼻尖滑落。
然而他却笑了笑,说了什么。
父亲却忽然面色大变,他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把他的衣领揪起来,疯了一般大叫一起。
他像个玩偶一样被左摇右晃,衣领卡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呼吸不上来。乌发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让他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谢棠生,你很爱母亲吗?”他直呼其名。
“可是,”他弯了弯眼睛,像是一对月牙,“那个木柜,是母亲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被你亲手,毁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爹也铺垫完毕了。(终于)
所有人说错的话做错的事都会在未来变成一颗颗射向自己眉心的子弹,我拿着小本本打钩呢(慈祥地微笑)
下次更新是后天!周四见周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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