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远处的潮水声哗啦作响,暗流涌动。
祝茫咬了咬手指,他神色有些阴沉地盯着沈乘舟,或者说悬浮于他面前的铜镜。
“家妻之事,还请李盟主勿要多问,更别挂念。”
不远处,男人冷淡的声音警告道。
又在聊那个人。
真烦。
他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个人的痕迹彻底抹除?
他漠然而无情地垂下眼睛,又心不在焉般地回忆起去年的上元佳节,又忽然笑了一下。
那是他的生日。自从被接到昆仑后,他每一年的生日都被格外重视,每年谢纾的亲生父亲谢棠生都会给他贵重至极的礼物,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又或者是灵丹妙药。
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他其实很擅长获得他人的爱,比如最开始,他与沈乘舟初见时,故意设计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进入昆仑后,更是一副唯唯诺诺、害怕自卑的模样。
他生得温柔好看,自然就让人对他有了天然的好感。而后面,他更是主动提出比自己辈分小的外门弟子做一些小事,比如特意在他们练习后送给他们自己山下买的包子,谎称是自己做的,让他们感激涕零。
至于讨好谢棠生就更简单了。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昆仑的这些年,表面上,他从来不反抗谢棠生所做的任何决定。而每逢谢棠生醉酒,他都会故意接近,听他在外人面前怒斥自己的亲生儿子。
沈乘舟喜欢努力认真的人,那他就努力认真。事实上,他确实要努力认真,因为昆仑有太多原本属于谢纾的东西了,他需要一一抢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去年上元佳节,他的生日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春岁之始,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月夜春好,花灯不灭,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人们结伴而行,穿梭在灯火璀璨的集市中。
昆仑山上错落有致的花灯悬挂于朱漆雕栏上,宛若漫天星河流于长夜,被灯火映得橙黄的细雪簌簌而落,薄薄地给黛瓦披上了一层新纱。
阁楼内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祝贺声接连不断,所有人把穿着锦衣狐裘的祝茫重重包围,他手里被塞了一个金玉瑞兽小火炉,温暖得两颊微微发红,浑身上下都是剪裁精致、面料昂贵的衣服,像是从小到大就在昆仑长大的贵公子。
谢棠生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祝茫,温和道:“小茫,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不久前他修炼差点走火入魔,是祝茫为他去万分凶险的绝境取高山雪莲,才让他重新获得意识。
这小孩听话,乖巧,对他好,愿意为他吃苦。不像那个人,只会惹他生气,还气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农夫捂在怀里也捂不热的蛇。
祝茫闻言,先是睁大双眼,像是不可思议般呼吸颤抖了一下,接着,猛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谢长老……!祝茫乃是下三流之子,勾栏之地出生的肮脏之人,怎可……您的名声会被我玷污的!”
“你只是里面的小厮,并非真的做那事之人。”谢棠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苛待你的,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得不能再愿意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刻答应。于是祝茫继续贬低自己:“可是我天赋一般,修炼起点晚,而且我……”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我不如谢纾好看,怕是……会给您丢脸。”
谢棠生的脸一沉,隐约有些怒气,“……提那混账东西作甚?!”
他道:“我决不允许你认为自己比他差,你比他努力,比他善良,比他值得更多。我这辈子最恨之事,最后悔之事,便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让我颜面尽失,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试问,天下比他心狠手辣之人还能有谁?”
“一只白眼狼。”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谢棠生的儿子。”他一挥衣袖,“够了,无需推脱,你只需相信我便好。”
祝茫故意提起谢纾,就是为了彻底激谢棠生一把,他垂着头,感恩地叩首:“是……父亲。”
谢棠生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把祝茫扶起来,欣慰至极。祝茫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羞于开口。谢棠生挑眉:“怎么?”
“弟子……不,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祝茫一鞠躬。
“今天是你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必然满足你。”
祝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才不好意思道:“孩儿的房间离学舍有点远,可否申请离学堂近一些的位置呢?”
“弟子常路过一间空房,不知是否……”
有弟子悄声交流:“那不是谢纾的空房吗?”
祝茫瞬间神色一僵,慌张起来,赶忙低下头抱歉道:“我不知那竟是谢公子的房间,是我冒犯……”
“罢了,也没必要给他留着,你就住进去吧。”
谢棠生满不在乎,大度地一挥手,根本不需要征得谢纾的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他,哪里来的谢纾?
何况谢纾现在早就不是昆仑的人了。
在他的授意下,所有人居然直接涌进谢纾的房间,四处打量着。
这是一间竹舍,曲径通幽,花草深深,扑鼻而来全是竹的清香。里面全都是谢纾的记忆,甚至有人发现门廊前的竹上面还划了几道痕迹,一道比一道高,这是谢纾小时候母亲给他丈量身高的老竹。
“有些老旧了……”
弟子们打量着这间屋子,评头论足着,有弟子主动站出来,“我替阿茫打扫一下……”
“你个混蛋,怎么把我的活儿给抢了,那我把屋子里没用的东西扔了吧。”
“这里居然还放着衣服?啧,碍事,丢掉。”
“还有画?画得真丑,这是在画谁?画技这么拙劣,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吧。”
“阿茫住这破屋子真不觉得委屈?冬日怕是会冷,我等会就把我屋里的火属性灵气给你抱过来。”
他们嬉笑怒骂着互相推搡,句里句外都是对祝茫的维护和对另一人的不屑。
祝茫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笑容,眉眼温柔,“大家慢慢来,这样一来,我们就住得更近了,平时有什么都可以互相帮助呀。”
“哈哈,那是自然!”
众人相互交谈着,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在这除夕之夜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竹门却忽然被推开,风雪猛地从外面灌进来,所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齐齐望去。
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冰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单薄的红衣空荡荡地晃悠,像是一根立在风雪中飘摇燃烧的红烛,下一秒就要熄灭。
竹屋内瞬间安静,只剩门扉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回荡。祝茫惊愕地睁大眼睛,而谢棠生脸上的笑容直接凝固,“孽子!”
门前正是叛逃已久的谢纾,所有人都绷紧了身体,谢纾的功法极其诡异,每次他们试图抓住谢纾时,谢纾仿佛都对他们的出招方式了如指掌,什么角度,什么时机,什么速度,永远都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只未卜先知、滑溜溜的泥鳅。
谢纾站在门口,他沉默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来,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痕,像是谁流下的泪。
他脚步虚软,走路姿势很奇怪,歪歪扭扭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祝茫皱起眉,总感觉哪里不对,直到一个弟子拦住他,“血观音,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的?”
他扬了扬下巴,然而红衣少年被他挡住,怔了怔,转了个方向,试图越过弟子继续向前。
这画面实在有些好笑,然而祝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违和感浮现,弟子再次挡在谢纾面前,有些恼怒地质问道:“你回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谢纾呆住了,他表情茫然,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似乎艰难地意识到不回答就不能过去,最后,只能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笨拙而小声地吐出一个字:“……JIA。”
“什么?”弟子没听清。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被树梢切碎,温凉如水地落在谢纾脸上。
祝茫一惊。
他看清谢纾的表情了。
那传闻中凶残血腥,无恶不作的红衣少年头发凌乱,乌黑的长发长长地拖曳在地,单薄清瘦的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睫毛天生就很黑很密,垂下眼睛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抖时抖出惊心动魄的频率,丰满微湿的唇红润,像是涂抹胭脂的女子,藏在黑发下的脸漂亮得宛若一块价值连城的瓷器,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
只是这玉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一片空茫,眼瞳涣散,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没有焦距,像是在梦游一般,静静地看着这间屋子。
月色凉如水,将他如玉的面孔浸泡得宛若透明,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前进。
谢纾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输入指令的人偶,“……家,回家。”
谢纾呆呆的,“这是,回家的路。”
“我要,回家。”
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向谁打招呼,即使眼前空无一物。他眼睛温柔地弯起来,“我回家啦,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摘自百度百科:
梦游是睡眠中自行下床行动,而后再回床继续睡眠的怪异现象。在神经学上是一种睡眠障碍,症状一般为在半醒状态下在居所内走动,但有些患者会离开居所或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
梦游的奇怪现象是,当事人可在行动中从事很复杂的活动,会开门上街、拿取器具或躲避障碍物,而不致碰撞受伤。活动结束后,再自行回到床上,继续睡眠。成年人发生梦游,多与患精神分裂症、神经官能症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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