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得非常热闹,陈肃与徒儿们共吃一桶饭,老四林北一个人包揽了剩下十九桶饭,陈肃不免有些担忧,是水神府那边闹饥荒了吗?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碎裂的内丹是由饕餮族一位大能帮忙修复的。这位大能避世多年,山神光是为了找他,就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后面又动用全师门上下所有关系才把人请出来。要想修复神仙的内丹怎会容易,最后足足将水神的大半个宝库砸进去,才勉强捡回他继续修仙的资格。
那位大能临走前说,水神大人经此一遭,否极泰来,内丹成功修复不说,此生还有希望踏入神王境,前途不可限量。唯一一项后遗症便是食量增加。不过嘛,能吃是福对吧,哈哈。
陈肃听完,扶了扶额头,吩咐侍从再去给水神炖两大锅红烧肉下饭用。
等送走了全部徒弟,陈肃便和小风徒弟一同在月色下闲逛。
说实话,他实在很想看看那些信,无奈小风一提就红了脸,怎么说也不愿意现在带他去。最后,他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对方承诺,明早起来便去看,看多少遍都成。
他回到金庭神宫中,这里的一切陈设都照旧,好似那二百年的时光从未消逝过,陈肃见了,心中感慨万千,如果一切真的似从前那样,该有多好。
陈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总觉得小风在瞒着他些什么,小赵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对,他俩过去从来不是扭捏的性格,今日为何如此躲闪?一个个的好似偷过蟠桃,或是去烧过藏经阁。
他紧闭双眼佯装睡去,许久之后,听见隔壁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响动,便知道,小风一定是趁着夜色回神殿处理他的小秘密去了。
出于尊重徒弟的隐私,他没打算偷偷跟在小风身后窥视。
但,其他关于天庭的事情,他有权力知晓。
陈肃魂魄出窍,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中。
没想到的是,夜深人静的,这里还有别人在。
赵峥雪身披一件漆黑外袍,将她一身赤红仙袍遮住大半,头顶一金碧相辉的紫锦冠,赫然一副面见贵客的装束。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香火气息,应该是刚从地府那头儿赶回来。
除她以外,书房内还另有两个侍从在,看衣裳颜色,是她财神殿的人手。
其中一个侍从抱着一堆乱糟糟的折子,低声问她:“大人,这里所有的折子都要烧掉吗?”
“对,动作快些,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是。”
候在院中的那个侍从亦是她财神殿的人,此人紧紧地捧着一个铁匣子,内里盛着一早备好的三昧真火,焰光荧荧,看着就烫。
这是打算毁灭证据?
饶是清楚小赵为人的陈肃,也不免对此起疑。
但这份疑虑立马就打消了。若早有异心,当初猜拳决定谁继位的时候,她怎么不动用阴谋诡计?
陈肃必须要看一看,这些折子里究竟是什么内容。
他随手捏了个起风诀,一道微风便袭向那抱着折子的侍从,他将力道拿捏得十分小心,只轻轻掀动了最上层那道折子的封皮,赵峥雪与风遣鹤苦苦遮掩的折子内容,便轻易映入他的眼中。
陈肃飘在半空中,只看了两句,便停滞在那里,不动了,任由那随从将大堆大堆的折子扔进那气势汹汹的三昧真火之中。
他傻愣愣地,看着折子被一个一个吞噬殆尽,连一星半点的飞灰都不曾留下。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赵峥雪一定要连夜销毁这些折子,为什么提起凡尘的时候,风遣鹤的表情会是那般怪异。
好,好。
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是我咎由自取。
神身已毁,修为不再,终日又饱受魔咒的折磨,一日不如一日,我这个神仙,已经不能再称作是神仙。
如今强撑残躯,从闭关的山洞里提前出来,也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我的徒儿们,看到他们都过得好,我便没有遗憾。
神仙再靡坚不摧,亦有羽化的一天,远古开天辟地之时那群盖世无双、神妙莫测的前辈们,最终也顺应了消亡的命运。
既然如此......
陈肃将魂魄归体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死神神殿。
他想过,既然陈袖不愿意被天君之位禁锢,帝溪也被地府求走,那么全天庭最有资质成为天君的人,唯有死神风遣鹤一人。
他的名声如今已一落千丈,若是死神能将他处决在剑下,那死神一定能收揽诸多民心,好好坐稳这个位置。
这是他最后一份礼。
死在风遣鹤剑下,他心满意足。
此时,对一切都恍若未觉的风遣鹤,还在他书房里费劲吧啦地收拾画卷。
大批大批收购的时候没嫌多,一卷一卷搁在架子上的时候没嫌多,挂出来天天欣赏的时候也没嫌多......
怎么慌张收拾的时候,就显得有这么多?!
他收着收着,突然间特别想捶自己一拳。
为毛把所有侍从都遣散了?要是当初留下一个,哪怕是一个呢,也算帮手啊!这会儿估计早就收拾完了!
他爷爷的。
他刚在心里骂完,一道炸雷轰在他窗外,吓得他心一颤。
刚缓过来,又有一道巨响传至耳畔,又茶点把他的小心脏从嗓子眼儿里吓得蹦出来。
他转过头去,竟瞧见他师父本人,正站在大门口处。
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古怪。
风遣鹤的脉搏蹭一下子飙到至高点,险些当场厥过去。
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甩下手中捧着的大堆画卷,又拖着他师父大人往门外跑去。
在慌乱之中,他能做的紧急措施只有这些,总不能拿失忆符贴在师父脑门上吧,实在过于大逆不道。
以他目前的胆量,还做不出这种事,最多偷偷藏师父的画像而已,反正也没人知道。
只是这会儿......恐怕师父已经知道了。
风遣鹤憋红了脸,一瞬间万念俱灰,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怎么跟师父解释?我改行卖画去了?
那又该怎么解释这些画中的人都是他?我开了个专门卖光明神画像的小店?
啊,天杀的!这鬼话谁会信啊!
谁来救救我......谁都行,快来救救我......
风遣鹤的内心天人交战、天崩地裂、飞沙走石。
沉默了三秒钟之后,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没人救拉倒!我干脆现场表白吧!
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即便表白后可能连师徒都做不了......但是,这至少证明,他有这个胆量!
风遣鹤忍了小半辈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
“师...不,陈肃。我其实很想告诉你,我......”
“先别说话。”
不知为何,陈肃的声音有些发飘,他似乎消瘦得有些过头了,一阵风就能吹倒。
风遣鹤茫然地看着他:“......啊?”
他眼神凄然,但仍强装出三分笑意,道:“师父现在,要突击考察你的剑法,看看这两百年间,你的功夫荒废没有。”
风遣鹤将他内心所有的悸动全部压抑住,握住剑柄的手略有些颤抖:“......是。师父想看哪一套剑法?”
“就最基本的吧,用我教你的第一招。”
风遣鹤闻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情平复起来。
尽量平心静气之后,他刷一下子拔出剑,快若闪电,击向虚空,瞬间引出电闪雷鸣,茫茫天际间,滚动跳跃着无数道光亮,蕴藏万千风暴,靡坚不摧。
其中一道闪电劈将下来,正中陈肃身后一丈远的砖石,将那处炸出一个深坑来。
风遣鹤大惊失色,赶忙收手,却被陈肃拦在半道。
他笑了一笑:“如今你这招,已胜过我当年不少,师父感到非常欣慰。”
风遣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弟子愿永远追随师父的步伐。”
陈肃却突然皱眉,望向他举剑时的姿势,道:“可是这剑的角度,却有些不对。”
风遣鹤听见这话时,心神微荡:“哪里不对?”
想当初,他刚拜入师父门下,师父头一次教他剑招,说的便是这句。
此后,因为师父喜欢坐在后山的瀑布旁边静思打坐,他为了多见一面公务繁忙的他,都要特地在书院后山练剑。可以趁此机会让师父多留意一下自己,将那慈爱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刻。
多少年的岁月,就这样匆匆过去。
如今陈肃再度说出这句话,令他有些恍惚。
他盯着陈肃的身影缓缓靠近,任由对方冰凉的手紧握着自己的手,这样手贴着手指点剑法的日子,曾是他认为世上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陈肃下一秒的动作,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陈肃用他那势不可遏的力道,狠狠掰过徒弟的手腕,将那闪烁着雷霆光芒的利刃,深深扎入自己的胸膛。
一时间,天地同悲,生灵万物皆泣血涟如。
悬月黯淡,乌云密布,终年沉静的天河竟沸腾起来,挣扎着向下逃去,蓊郁雨幕瞬间覆盖在世间万物之上,冲刷洗涤着光明神曾存在的痕迹。
满天星斗摇摇欲坠,三界万物风雨飘摇,数万万颗流星向下飞驰,一息千里,用最后的生命将原本黑洞洞的苍穹点亮,划破这更深夜阑的世间。
风遣鹤紧紧将陈肃抱在怀中。
在他周围地动山摇,三界浩劫也不过如此,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只顾得上将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人死死护着。
陈肃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冰冷,殷红鲜血从胸膛喷涌而出,溅落在小风极度惊慌的脸颊上,只看脸色,还真不清楚到底是谁被捅了个对穿。
“为什么?”风遣鹤声音发颤,“为什么?你必须要告诉我......你休想抛下我一个人!”
陈肃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
他察觉出自己大限将至,承受了灭世魔咒的身躯最多最多只能挺到现在,他能发挥的最后作用只有这个。
别的人,别的事,就这样结束罢。
他的耳畔传来谁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还夹带着一丝泪意。
“......我有话要对你说,睁开眼睛看着我,陈肃!你不想看我写给你的信了吗?你知道我写了多少吗?你知道我其实......”
信?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风。
......
苏程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乍泄出赤金色的夺目光辉。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