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徹刚走到院门口,杨信和阮家兄弟从主院出来。
他们也听到春风楼落第举子自杀的消息,几人一起过去。
骆岸尸首已经被同乡带回安远府在京会馆,进门便瞧见一口黑漆棺材,几位同乡身着素净长衫,腰系白麻布。
会馆内除了安远府的举子、商人,还有当时在春风楼的文人和闻讯其他赶来祭奠的士子,此时灵棚还没来得及搭建。
“杨会元。”高昇一身灰白长衫,朝他走过来。
人群中有两位重华书院弟子认出阮家兄弟和杨信,也走上前。
“我来给骆举人烧把纸。”杨徹走到棺材前,从旁边取过一把秸秆放入火盆中,取过一把纸,几张几张一点点投入火中,看着火舌舔着纸张将其化为灰烬,一张又一张。
一把纸烧完,他站起身对棺中人深深作了三揖。
起身环视周围,众人面容哀戚,哀戚中透着的是无奈、愤怒、不甘……
他又朝院中的众人作揖施礼,众人诧异看着他。
他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都没懂他这是何意。
杨徹抬起身道:“在下安江府杨徹,有几句话想对诸位说。”
听到名字众人知道他是今科会元,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不友好的神色。
当他们都以为对方要劝他们不要再将此事闹下去,却听杨徹道:“骆兄今日不幸,罪责全在春闱舞弊。今科夹带、传递、替考泛滥,更有考官卖字眼通关节,甚至还出现考前泄题这种猖獗舞弊行为。”
提到泄题,众人神色微动,目光紧紧盯着他,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也牵扯其中,对他的那点不友好,也因为怀疑他帮助同窗舞弊。
现在看来是有隐情。
杨徹继续道:“春闱乃是朝廷选才选贤大典,本该是最干净贤德圣举,却成为了贪官捞钱,小人买功名手段,甚至出现考前卖题。这是把春闱玩弄鼓掌,无视朝廷,愚弄君主,这与欺君谋逆有何区别!朝廷岂能容这种奸佞妄为,陛下岂能由这种昏官贪官辅佐……”
杨徹慷慨激昂陈词,说得众人心中热血沸腾。
他们读书的初心,谁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谁不是怀揣雄心抱负想要辅佐一代明君,成为一代名臣,开创万世太平。
如今科场和朝廷被奸臣小人搅得乌烟瘴气,愤怒和怨恨从心底慢慢燃起。
“骆兄这般的不幸,这么多年不知道在多少落第人身上发生过。十二年前壬辰科春闱,诸位看到的是伏、方两位大人舞弊,可实际上,却是如今坐在官位上贪污枉法的皮崧和李镒两位大人。伏、方两位大人和被斩的考生,他们都是清白,他们因为这群舞弊小人冤死!”
众人听到此心头一震,不可思议地相顾私语。
清早到处张贴的告示,他们几乎都看过,上面提到过当年舞弊案的事情,上面直接指责是陛下一手制造冤案,故意冤枉伏、方二位大人,现在又出来另一种说法,当年真的存在舞弊,只是舞弊的是另外两人。
杨信和阮家兄弟也被杨徹的话惊住,杨信先反应过来,上前拉杨徹一把低声严厉呵斥:“你胡言什么!”
杨徹推开杨信手道:“我有人证、物证,并非胡言!”
“杨徹,你疯了,不要命了!”杨信低吼,拉着他准备走。
杨徹甩开他,冷声道:“我要命,也怕死,我更怕真相被掩埋,更怕当年被斩首的考官和考生,他们的清白无人知,还要承受世人一代代的唾骂!现在方崇大人之子就关在内卫司大牢,谁害他至此的?”
他情绪激动地转头高声对众人道:“不瞒各位,重华书院孙巍——户部尚书计昶的外甥孙巍,他根本不是梦中得仙师指点,他自始至终都是找人代笔,他的那些文章和考卷全都出自方崇大人之子方鉴之手!去年聚贤楼重华书院和国子监文会,诸位看到的也不是孙巍本人,而是方鉴!”
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盯着杨徹。
杨信震惊地抓紧他,斥问:“你说什么?”
“他用性命来告诉天下读书人,这场春闱有多不堪,曾经可能担任主考官的计昶背后其实是最大的舞弊者。”
杨信盯着他的眼睛,从那冰冷幽深的眸子中,他看到了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但他忽然明白去年他利用《壬戌天狩图》让计昶错失主考官的用意。
从那时起,或者是进京前,他就已经在想着对付计昶这些人。
他不愿去拜访李镒也是因为恨,后来去是为了证据。
他真的是杨徹吗?是自己的弟弟吗?
杨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慌乱,和震惊。
他推开杨信的手,目光转向众人。
“我说这些,只是告诉诸位,这科场已经腐烂不堪。如果我们还想要一个干净的科场,一场公平的春闱,就必须将这些蠹虫挖出。”
众人跟着应声,支持他的说法。
高昇望着杨徹那决绝的态度,当众把这些说出来,他是把自己豁出去了。
他说为天下读书人讨一个公道,不是一时意气,也不是为谁不平,他要彻底掀翻。
他是天下读书人公认的才子,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享受会元带来的荣光,将来可以顺顺利利仕途。可他还是愿意趟这趟浑水。
相较杨徹,自惭形秽。
他走上前朝众人施礼道:“诸位,杨会元所言,在下可以作证,句句属实。壬辰年春闱舞弊,在下也是受害者之一。其实当年春闱在下已经高中,但是对方买通帘内官员,龙门割卷,此人正是现任定源府知府吴震,。事后在下求诉无门,蹉跎了十二年。”
又是个震惊消息,会馆内无论文人、商人,被接二连三的消息震惊反应不过来。
他们有一部分人和高昇熟悉,知道高昇是春风楼里为姑娘谱曲的先生,考了几次春闱,今年才高中。
本还觉得一个文人沦落青楼笑谈过,却不知背后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就在他们还在消化这些消息的时候,有人扯着嗓子大叫着不好了,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
见到院中无数双眼睛望过来,来人愣了下,目光扫过众人。
立即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来人换了口气,匆匆道:“太康府有一位举子撞死在礼部门口石狮上,举子们和礼部的人起了冲突,被赶来的士兵打伤,还有几名举子被抓了。”一口气说完。
“谁?”忽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位太康府举子,激动地问,神色慌张。
“不知。”
来人好似想到什么,惊叫一声,撒开腿就朝外跑,身后几人也跟着出去。
众人情绪波动起来。
骆岸的棺木还在这里,礼部门前又有举子撞死,还有被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朝廷不查舞弊,还想包庇这些舞弊贪官到何时!”一人当众怒摔茶碗。
其他人的情绪也被调动,义愤填膺斥骂朝廷不作为。
杨徹见众人怒不可遏,就要冲出去,高声对众人道:“这些天,你们去礼部讨过公道,去刑部要求严查,甚至去宫门前诉求,结果大家都看见了,可见这样的声讨是没有用的。”
他走向骆岸的棺前,神色悲愤道:“在来祭拜骆兄之前,在下已经让人去棺材铺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在下舍了这条命,也要为骆兄、为天下读书人,为十二年前冤死的人讨一个公道。若不能求得朝廷彻查,在下撞死宫门前,用此收尸。若是诸位仁兄愿意,便随我抬棺去宫门求陛下彻查此案,彻查壬辰年之案。”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举手从人群中走出来,大义凛然道:“杨公子舍得下,在下也舍得下,即便是死了,后世文人也会赞我一笔义不畏死。”立即吩咐身边的人去棺材铺也给自己买口棺材。
紧接着又一人回应:“死得其所,胜过活得窝囊。”
随后是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看着他们一个个面上正气和眼中视死如归的坚定,杨徹忽然鼻子一酸,忍下温热的眼泪。
转身见到杨信和阮家兄弟,三人盯着他,好似打量一个陌生人。
“子清。”杨信唤一声,想劝他,又说不出劝止的话。
他从进京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为当年翻案的准备,大概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劝也劝不了。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深深地愧疚。
杨徹看他一眼,没有任何回应继续朝外走,会馆内的文人士子全都涌出,抬着骆岸的棺材,顺着街道浩浩荡荡朝北面去。
一处茶楼二楼窗台,秦戴川双手搭在窗台上,看着半条街的文人举子抬着几十口棺材,举着白幡,喊着口号朝宫门口去,眼中覆上一层愁绪。
身边人犹豫着问:“公子是否要帮他?”
秦戴川又看了一阵,直到队伍转入另一条街道,他才开口:“不是帮他,是帮我们自己。”回身朝茶室外走,“两场舞弊揭开,天下臣民会怎么看咱们这位陛下?他还能坐在那个位子上吗?”
身边人沉思须臾,跟着秦戴川下楼。
“你去告诉我们在京的所有人,给杨徹最大的帮助,其他和舞弊有关的,都给予支持。”
“是。”
李姈听到消息,愣坐片刻,立即让胥女史替她更衣、备轿。
殷嬷嬷劝她:“二公子不是冲动的人,他定是有打算的。现在外头乱得很,公主还是莫要出去。”
李姈一边整理衣裙一边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时候我必须帮他。”
殷嬷嬷没有再劝,吩咐外面的人快些准备,多带几个护卫。
“嬷嬷,去把上次从张真人那里讨来的两颗神丹取来,我待会进宫献给陛下。”
嬷嬷应了声去取。
某处司署,一位小吏行色匆匆走到上座须发斑白的紫袍官员身边,轻声耳语几句。
紫袍官员吃惊地瞪着小吏。
小吏躬身低声回道:“就快到宫门口了。”
紫袍官员僵坐一瞬,搁下手中笔,撑着座椅站起,在小吏搀扶下朝外走。
“阁老要进宫面圣吗?”
“去宫门口。”步子慌张。
春风楼中,倚云取下发髻上钗环,换一身素色裙裳打开房门,恰巧群玉也开门走出来,和她一样素雅装扮。
“倚云姐姐陪我去刑部。”
倚云顿了下,笑着点头。
“我陪你们一起吧!”青黛从旁边走过来。
一处小院子中,涂缙在木墩上垂着头坐了许久,然后又背靠树上昂头坐了片刻。
他逃避了这么久,明知道这场春闱有考官泄题,却不敢揭发,眼睁睁看着舞弊之人被释放。
骆岸之死,太康府举子之死,他多少也脱不了干系。
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却连这个责任都担不起,这么多好书白读,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去的举子。
可若自己有事,母亲当如何?妻子当如何?
他双手捂着脸,满脑子乱哄哄。
许久他听到妻子的声音:“若是心里太折磨,就去吧!家里有我,我会好好照顾娘。”
“娘子……”他放下双手问,“我是不是太懦弱?”
“孝义难两全罢了!那么多举子抬着棺材去宫门,他们其实何尝不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现在出了人命,后面还不知道怎样。我不想你有事,可我也想你做个有担当的大丈夫。”
“我……”涂缙看着妻子,愧疚道,“对不起。”
“你去了也不一定就会有事,我会瞒着娘,不让娘知道。”
涂缙犹豫许久,站起身扶着妻子双肩道:“我一定平安回来。”
“恩!”涂妻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