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巍被提审后再次被丢进牢房中,他此时浑身是伤,几日来的血水已将囚衣染成暗红。
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呼吸微弱,口中还在喃喃:“冤枉,我是被人陷害的。”
可惜没有内卫去信。
内卫司不比刑部,内卫们审案素来以严酷闻名,各种残忍折磨人的手段让人闻之色变。犯事之人进了内卫,就没有能够全须全尾地出去。何况谋逆言论。
几日来,内卫对受卷官进行审问,他们称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九千多名考生,记不清孙巍有没有交卷。龙门那边也全都是根据照出签而放人,并无错漏。
内卫又对弥封、誊录、对读等外帘负责的官员和文吏们审讯,全都没有发现可疑。对发现考卷的文吏和负责墨卷监管的官吏全都抓起来刑讯,案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那张考卷没有任何进入外帘的痕迹,似乎凭空从贡院内冒出来。
内卫司袁大人几日来焦头烂额。
他不确定那份考卷是否出自孙巍亲笔,如今除了孙巍,找不到任何线索,陛下和太子都在施压,他也只能一边调查计昶一边向孙巍逼问,希望问出点头绪来。
孙巍在地上躺了许久,终于缓过一些力气来,这时听到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心中想着,该不会又是审讯吧?他现在这副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舅舅还能救自己出去吗?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他只看到一双布鞋,来人不是内卫。
他正要去看对方的脸,却听到一声惊呼:“公子啊!”
他瞧见老管家两行泪留下来,悲痛地又叫了声:“公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成叔。”孙巍用力地朝牢门口爬,摩擦到身上的伤,疼得浑身颤抖,也停下动作。
“成叔,让舅舅救我,舅舅知道我是冤枉的。”
成叔抹了把泪,伸手去抓牢中的孙巍,老泪纵横道:“夫人去求计大人了,没有用。”
“我是冤枉的,那考卷……考卷不是我写的。”
“老奴知道。”成叔又抹了把泪,声音哽咽,“老奴自知道不是公子写的,有人陷害,可现在……公子这事太大,计大人也不敢沾惹……”哭得稀里哗啦,“老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了一天,内卫才让老奴进来看公子一眼,送点吃的。”
成叔越哭越伤心,自责自己没用。
“舅舅他……不救我了?”
成叔吸了吸鼻子道:“公子别担心,家中几位老爷都在想办法呢,公子是冤枉的,一定能把公子救出来。”
“舅舅他……不救我了?”孙巍不可置信又问一遍。
成叔安慰孙巍:“计大人也有难处,这事明显就是冲着计大人去的,若是计大人过问太多了,总要招致猜疑。公子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陛下都因为这事气病倒……”
成叔啰里啰嗦说了一堆。
孙巍却越听心越凉。
计昶都不愿出手救他,几位叔伯怎么能够救得了他。如果自己被定下欺君谋逆之罪,死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母亲和整个孙家。
谁要害他?谁会害孙家?
自从父亲去世,孙家败落,谁还会冒这么大风险要害孙家?还不都是冲着舅舅去的。
“舅舅怎么能不救我?”孙巍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内卫走来,喝命成叔离开,成叔最后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眼泪,吸吸鼻子劝孙巍:“公子别担心,就是砸锅卖铁,夫人和老爷们也定救你出来。”
孙巍怔怔地趴在地上,满是血污的手死死攥着袖口,攥得骨节咯咯作响,额上青筋爆出,身体跟着轻颤。
“舅舅……”
成叔抹着泪被内卫赶出司署后,嚎啕大哭,跪在门前石阶下,猛扇了自己两耳光,冲着内卫司的大门磕了三个头,这才频频回首地离开。
内卫司门前的两名守卫动容,忍不住感慨。
“孙家竟然能有这样的忠仆,还真让人敬三分。”
不远处巷口,方鉴身着宽大泛旧长衫,面容冷淡地看着成叔一步三回头走远,自己才转身离开。
他弯弯绕绕回了大槐巷,邻居大嫂见到他回来,忙上前打招呼。
“你可算回来了,有个人啊,年前年后跑了好些趟找你。上个月来找你还遇到了一伙儿贼人,又打又砍,可吓人了,都惊动城卫兵了。”
大嫂好心劝他:“那种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肯定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你以后可要少和这种人往来,免得惹来麻烦。”
方鉴笑着应了声,谢过大嫂。
院子几个月没回来,里面已经有颓败之相。
他走到树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扫了眼四周,地上乱七八糟的枯叶树枝,还有不知哪里来的石头,甚至有猫狗的脚印。原本种菜的一小片园子已经荒芜,长了杂草。堂屋门前的小径石头夹缝中青草也钻出了头。
他长长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打开堂屋的门,里面有股霉味,桌上还有一副未写完的春联。
他重新取过笔墨纸砚,将春联写完。然后又取来洁白纸张,提笔将第三场考卷的内容一字不落默下来。
写完一份又开始写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
自从刑部门前,魏尚书承诺十日期限,城中的举子没有再到处聚众抗议,礼部和刑部门前清静许多,虽然还有少数一部分考生蹲点,倒是没再闹。就连那些考官们的府门前也没再有考生围堵。
刑部和魏尚书等人接到太子的钧旨,两桩舞弊案一严一宽,让他们尽快结案。
这道旨意对魏尚书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但是却让耿大人气得当场就拂袖离去。
魏尚书和几位同僚商议后,便按照太子的钧旨办。
对陆敏的案子进行严审,对于隋波和张淮的案子,则以证据不足为由,先放人。
杨徹听到消息后,随手将书朝桌子上一丢,靠在椅子上,一脸不悦,转头透过窗户看向院中已经发出新叶的树枝。
“隋波和张淮,刑部已经放人了。”张延道。
杨徹沉默没有应答,盯着树上的叶子愣看了一阵后,转回脸问:“陆敏呢?”
“还在审,几位考生都已经招供陆敏卖关节,这案子也算定下来了,就等着最后定罪了。”
“朝廷就准备这么糊弄?”杨徹怒斥一声,“舞弊大案,国家人才基石都被撬动了,还敢草草了结。这朝廷……”他失望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现在能理解李姈为什么不帮自己的父兄,反而去帮李契。这些年她身在京城,身在皇权之中,看得太清楚。
“若是就这么定案,后面再想让朝廷查就不容易了。”张延道。
杨徹绷着一张脸,咬牙紧抿着唇,连呼吸都因为气愤而粗重。
这么严重的一场舞弊案,最后被治罪的只有陆敏和几名舞弊考生。
当年皇帝为了除掉父亲和方大人,可以制造一场舞弊,对于真正的舞弊却装聋装瞎。
杨徹心中的怒火随着思绪越燃越旺。
“咱们是就此收手,还是?”张延问。
杨徹目光严厉地望着张延道:“这火必须烧下去。”他站起身朝外走,“去春风楼。”
“天这么晚了。”
杨徹人已经走出书房。
张延忙跟过去。
春风楼晚上永远比白天热闹,杨徹在二楼最里侧的房间内见到高昇。
高昇正一边喝酒一边研究曲谱,见到杨徹就招呼他坐下,给他倒酒。
“我没闲心。”
高昇瞧他心情不好,笑道:“来春风楼,就不能让你心情不好。”高昇搁下手中曲谱,盘腿坐在桌边,还是给杨徹倒了杯酒递给他。
“我知道你此来所谓何事,已经查到了,的确不是陆敏。”
“谁?”
“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查到的?”
杨徹对此兴趣不大,他现在迫切想知道还有哪位同考官舞弊。
“以后有的是时间听你说故事。”
“你这人太让人讨厌了。”高昇翻他一个白眼,猛灌下一杯酒,酒杯重重扣在桌面上,不悦地吐出了一个名字,“于获。”
“太子侍讲?”
“是。”
“除了卢敞,还有哪些考生?”
“这就不得而知了。”
杨徹想了下,又问:“可有拿到证据。”
高昇叹气,“没有。”
杨徹失望地道了声谢后,起身便准备告辞。
高昇立即叫住他,指着对面,命令口气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徹翻他一眼,“高先生还故意吊着我呢?”
高昇回敬他一个白眼。
“我没那份闲心。”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品了一口道,“听倚云说群玉手中有卢敞买关节的证据,但是群玉这姑娘被卢敞哄得团团转,油盐不进。倚云说她有办法,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要你为她写首小词。”
杨徹有些诧异,上次给她写过一首小诗,现在又要小词。
高昇见他有些不情愿,冷嘲道:“想要证据不付出点代价?不过一首小词,对你杨会元来说还不是张口就来,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他指着旁边长条桌,“笔墨都在那里,自己去取。”
从做生意角度来说,的确是他占了便宜。但是从情感上来说,他并不愿意与别的姑娘有太多牵扯,特别是知道对方对自己有好感。
犹豫了下,他不得不答应。
起身走过去,托盘中摆放好了纸笔,他一边研墨一边想着小词,墨研好腹中草稿已经打好,提笔一气呵成。
高昇见他搁笔,起身走过去瞧了一眼,当即被吸引,拿起纸张念起来。
“好词,全篇不着一字相思,却写尽相思,让人读来心中一阵酸涩,杨会元果然是高才。”
高昇拿着纸张走向桌边,放在灯下又细品一遍,忽而抬眸看着杨徹,调侃道,“杨会元竟然能够将相思写到这般地步,若没有深切体会,我还真不信。这哪里是写给倚云的。”
他开始八卦问:“杨会元至今未有婚配,莫不是心中已有心仪姑娘?这一看还是青梅竹马,不知是哪家千金贵女?”
杨徹笑了声,“高先生就莫操心这个了。这首小词有劳高先生代为转交给倚云姑娘。”
高昇点点头,又叹了声:“不知道倚云看到你这首小词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杨徹听出他话中之意,未有回应。
此时夜色已深,他抬头看了眼月,今日十三,月还未圆。
李姈喜欢赏月,不知这个时候是不是在府中赏月。春夜寒凉,不知会不会多穿件衣服。有了上次的教训,身边婢女也会经心些吧。
因为皇帝病倒,这几日她都进宫去,回来后必然疲累,他也没敢过去打扰。
会不会这会儿已经躺下休息了?
杨徹胡思乱想了一阵。
此时的李姈的确站在窗前昂首望月,但不是赏月,而是在想天黑之时得到的消息。
太子想平息考生之怒,却用错了方法。
或者说,他的方法在往科都会凑效,但是不幸是在今科,遇到了他们。
她望着月长舒一口气,想着杨徹,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两人借月相望、相思。
而此时内卫司原本熄灭的灯火次第亮起,袁大人风风火火从府中赶过来,见到院中迎上来的内卫急急问道:“孙巍真的招供了?”
“还没有,说要等大人来,当着大人的面说。”
袁大人快步走进牢中,孙巍的牢门大开,他蜷缩在床边地上,一张脸煞白,全身染满血迹,在黑夜的烛光中显得阴森恐怖。
“你愿意招供?”
“是!”孙巍有气无力,声音也干哑厉害,吐字都不太清楚。
袁大人对身边内卫示意,内卫立即端来温水给孙巍润润喉咙。
孙巍咕咕喝了一碗,大喘了两口气,自嘲苦笑几声。
“说吧!”袁大人命人准备桌凳和笔墨准备记录。
孙巍靠着床边,微微昂头,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好似要睡着了一般。
袁大人没有催促,在旁边坐下来。
孙巍缓了好一阵,嘴角勾起心酸笑意。
他道:“春闱,我根本没有下场,是计尚书找人替我下场,三份考卷都不是我答的。”
内卫震惊相顾一眼,他们审谋逆之事,最后审出代考舞弊?
“计尚书安排?”
“是。”孙巍苦笑着道,“我的亲舅舅,他疼我爱我,却也想着控制我、利用我,利用孙家。所以他找人为我替考。”
“何人?”
“方鉴。”
袁大人念了一边,觉得有点耳熟,记不清,询问:“他是什么人?”
“十二年前壬辰科舞弊案方崇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