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徹回到杨宅便回自己的东跨院,受伤的消息他没准备告诉杨信,杨信不知从谁那里听到。
他正在房中给伤口换药,杨信过来。
因为出贡院时被人挤了下,伤口又渗出血,小臂也肿了一圈。杨信进门正见到他狰狞的伤口,当即眉头拧成川字。
“伤成这样不请大夫,就自己处理的?”
“看过大夫,只是换个药而已。”他看了眼旁边张延,“张大哥处理这种伤不比大夫差。”
当年自己那么重的伤,都是张延给他换药,早就纯熟。
杨信鼻孔哼了声,询问怎么受伤。
未免影响他第三场考试,他谎称是遇到旁人打架被误伤。
“身边没一个有用的。”走上前扯过张延,亲自替他换药。
张延翻他一个白眼,将手巾摔扶手上,走到旁边坐下。
杨徹不好意思笑道:“这点小伤,还是不劳大哥动手了。”正准备将手撤回去,杨信摁住他手腕。他手臂疼得使不上力,只能屈服。
看着杨信小心翼翼的动作,他想到小时候有一次磕破膝盖,杨信也是这么小心翼翼用帕子给他包扎,还像个小大人一样抚着他的头哄他:“小耳朵乖乖,不疼了。”当时把他别扭得浑身鸡皮疙瘩。
伤口包扎好,杨信冷冷留下一句叮嘱便出门。
次日去贡院,杨信提前出门和他一起过去。
第三场顺利许多,到了号舍时辰还早。
左边的考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举子,站在号舍前昂面对天,吟了三句诗,最后一句似乎是憋不出来,换了好几个姿势,又是看天又是看地,愣是没吟出来。
右边的一位年少举子大概是被老举子憋得受不了了,给他续上。
老举子回头看了眼年少举子,微微点头:“好!好诗!”
“老先生,你考多少次了?”年少举子挤兑他。
老先生毫不生气,还认真数起来。
“这是第十次了。”感慨一声后道,“这次不中就不考了。”
“是该不考了,也要给子孙留条路。”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老先生依旧浑不在意,像是没听出恶意一般,捋着胡须呵呵地笑,一脸骄傲道:“我儿已经是进士,如今正在地方上做官。”
“那不在家享福,还跑来考。”
这时差吏喝止,他们也停止交谈。
过了一会儿,太阳落山,晚霞铺满半边天,映着整个贡院内金灿灿,好似镀上一层金。
年少举子探出头问杨徹第几次考会试。
“第一次。”杨徹兴致缺缺地回道。
“那你中举很晚?”
杨徹观年少举子模样,和他相比那是很晚了,但是和大多数人相比,也不算晚。
他点点头:“庚子科乡试举子。”
年少举子神情骄傲道:“我也是庚子科中举,我中举时年方十五。”
“阁下乃是神童啊!”杨徹惊喜地称赞。
对方很享受被别人这样称颂。
只是可惜差吏再次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夜间左边老举子鼾声震天,引来旁边人不满,年少举子直接过去将老先生捣醒,一晚上捣好几次。
杨徹也睡得不安生,好在老先生半夜发卷时就醒来答卷,他下半夜才睡得安稳些。
次日,他醒来后便先拿考卷过来看,通览全卷时,看到最后一题时,他心一下子沉入深渊。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一字不差。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设防,真在考卷上看到这一题,整个人还是震惊许久,好半晌才缓过来。
他赌输了。
提笔答卷,他也无法聚精会神,脑海中不断冒出隋波和张淮。
隋波和张淮二人却没他烦恼。
在见到考卷上的题目,他们二人欣喜若狂,全都将杨徹为他们写的文章,原文不动默写出来。
隋波先答最后一题,写完后脸上笑意难掩。其他几题答得只要过得去,有这一篇文章撑着,也不失为一张不错的答卷,况且他还有第二重保障。
应该万无一失。
张淮与他的心境有些相似。
贡院内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其他的举子见到此题心花怒放,感觉自己就要一步登天了。
与他们远远相隔的字号内,杨信看到这一题已经是午后,前面题目全都答完,他震惊得呆坐在字号内像个泥塑,久久不能动笔。
直到天暗下来,明远楼响起了鼓声,他才回神,颤抖着手提笔蘸墨。
他尽力控制自己情绪,可手还是抖得厉害,连巡视的差吏都以为他有什么病,对他特别关注一些。
在第二遍鼓响之前他终于将这一题答完,字也没了任何笔锋,甚至出现几处涂改。
交完卷,他还未真正缓过来。
他从众考生中寻找杨徹。
而此时的杨徹缩在一处角落里,抱着双膝,脑海中全在想这次春闱。
考前泄题,还是考卷未出之前泄题,这比通关节、替考更恶劣,更可怕。
背后之人直接掌控着这场春闱。
他抬头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考生们的脸上有喜悦、担忧、悲痛,有抱头痛哭的,甚至有直接病倒昏过去的。
九千多名举子,寒窗苦读,他们多少真才实学,最后像高昇一样被埋没,多少怀揣一腔热血,最后如方鉴一般走入歧途,还有多少人失意远遁。
他昂首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寒夜中圆月更加明亮,淡淡的冷光洒下来,好似一层寒霜,冷意阵阵。
“无端夜□□掩昼,天教月上明远楼。”他低低念着。
也许这才是我穿越过来的意义。
前世他不顾一切揭露A大考研黑幕,受到多次威胁,最后死在了一场看似意外的车祸之中。
穿越过来父亲被诬舞弊,父兄亲人都死在了别人安排的局中。
如今自己又面对这样的局面。
他靠在身后的墙上,昂头痴痴地看着天上寒月。
“无端夜□□掩昼,天教月上明远楼。”忽然有人重复一遍,“好诗啊!”
杨徹侧目望去,竟然是高昇,一身宽大棉袍,衬得人清瘦非常。
“高先生。”他精神萎靡地打了招呼。
高昇放下考篮,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盘腿而坐,也靠在墙上望着月。
两人沉默许久,高昇歪着头,低语:“这一场会试,亦有考官卖关节。”
杨徹扭头看他。
“高先生怎知?”
“春风楼,温柔乡,醉生梦死之地,没有撬不开的嘴,没有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哪位考官?”
“还不知。”高昇闭上眼,“睡吧,醒后再想醒后的事。”
“考生是谁?”
高昇摆摆手,“别打搅我睡觉。”不再搭理他。
高昇有没有真睡他不清楚,杨徹是一夜未眠,次日放排,他有些魂不守舍出了贡院,坐在马车内靠着车壁闭眼一句话也不想说。
张延看他眼底乌青,想他是没睡好,没有打搅他。
回到杨宅,门前小厮传话杨信让他过去。
他猜到因为考题之事。
脚步刚跨进堂屋,杨信便冲了上来,扬手便是狠狠一个耳光。
“杨徹!”杨信几乎是怒吼出来,“你想死吗?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杨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抽得趔趄一步,撞在旁边门框上,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门前的下人被杨信的暴怒吓得僵在原地。
拿着东西正走到东跨院的张延等人,闻声丢下东西跑过来,见到堂屋门前情况,都震惊住。
“二公子。”张延奔过去扶人。
院中的下人这才回过神,个个面色惊恐,愣站着不敢动,垂首立着。
邱叔愣了几瞬才敢走上前来。
“大公子息怒,二公子手臂上还有伤,即便犯了错,也待伤好再说。”
“退下!”杨信青筋暴出,怒不可遏。
邱叔不敢再开口。
张延见到杨徹脸上的伤,对杨信怒斥:“你发什么疯!”
“滚出去!”
“疯子!”张延扶着杨徹准备出去。
杨信厉声怒喝:“杨徹你给我站住!今日不交代清楚,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张延不搭理他。
杨徹抬手制止张延。
他猜到杨信会发火,却没想到他会动手,而且下这么狠的手。
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还在嗡嗡响着。
“你先出去。”他对张延吩咐。
张延愤怒骂道:“他疯了,你也疯了,还想被打?”
“出去!”杨徹语气加重。
张延看着他坚决的眼神,气恨地甩下他手臂,对杨信威胁:“你再敢动手,我卸了你胳膊!”甩袖出门。
杨信满眼怒火瞪着杨徹,转身走进堂内,压着喷涌而出的愤怒喝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活够了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别连累爹和杨家!”
杨徹缓了一阵,跟着走进去,咽下口中腥甜,“这件事我是被动知道,并非有心舞弊,我只是猜到了那一题可能是会试考题,所以顺便告诉大哥,希望能够帮大哥。”
“你从哪里知道?”
“大哥别问了。”
“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你让我别问,壬辰年舞弊案死了多少人你不清楚吗?你是不是真想死?”
杨徹微微垂眸,没有答他,也不想和他争吵。
沉默几息他抬眼望着杨信问:“大哥认为当年舞弊是伏大人?”
杨信被问愣住,不知杨徹怎么问这个,只是紧紧盯着他,没有回答。
杨徹也不为难他,说道:“爹的教导我一直记在心里,不会知法犯法。大哥也说过不会过问我的事情,这件事大哥就当从不知晓,绝连累不到大哥。”
“杨徹!”
“大哥!”杨徹打断对方的话,“当我求你了。”语气带着恳求。
杨信第一次见杨徹这样无奈而又服软的态度。这十多年他没少为难他,他从来都温温和和,淡然处之,从没主动服软。
看他脸颊的伤已经肿起来,白净面庞上掌印清晰醒目,他的怒气也消了些。
“这件事,你若能够不牵连到杨家,我可以不过问。”
“多谢大哥。”杨徹拱手施一礼。
跨出堂屋,张延冷眼看着他,回到东跨院,张延语气含愠道:“你这模样接下来几天别想出门见人了。”
“我也正好将手臂伤一起养了。”
“要不要我再踹你两脚,你一起养?”
杨徹责怪地斜他一眼。
明玕已经取来冷水和伤药,给他处理脸上的伤,口中抱怨:“大公子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若是老爷知道,肯定会替公子出气。”
“这种话以后不许说。”杨徹教训。
明玕扁扁嘴。
杨徹转而问张延凶徒招供的人是否有找到。
“这件事公主在查,并有传来消息。”
杨徹接过明玕手中冷巾自己敷脸,灼烧感慢慢退去,疼痛也缓了许多。
杨信在堂屋坐了许久,下人们没有他吩咐也不敢近前,连邱叔也不敢这时候上去触霉头。
他越想越觉得后怕,这个弟弟进京以后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大胆荒唐。
现在竟然牵扯上会试舞弊。
壬辰年舞弊血案,伏家满门牵连,他最好的兄弟因那场舞弊案丢了性命。
杨徹怎么敢沾染!
杨家迟早会被他连累。
他越想越气,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最后起身到书房,决定给杨泉写封信。问问父亲,他让自己不要过问杨徹所作所为,他是不是知道杨徹做了什么,他们有什么事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