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楼是帝都文人雅士汇集之地,八方才子吟诗作赋、评古论今,风雅之所。
正因为文人汇集,常有人拿着诗词文章来此,借着讨教之名,行扬名之实;有字画爱好者,借着鉴赏交流之名,行买卖交易之事,聚贤楼的书墨之中也就掺杂了几分铜臭味。
杨徹来到聚贤楼的时候,二楼一间茶厅正在进行一幅古画交易。
古画交易之前必然要鉴定真假。
而这幅画送来这里不是为了鉴定真假,是为了鉴定有多假,因为这幅本就是假画。假画也分三六九等,特别是名家临摹的古画仿品。
杨徹走进茶厅,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听着坐在中央的几位士子对长桌上的画卷评价。厅内侍候的伙计端着茶水点心过来,放在手边茶几上。他慢悠悠地喝茶看着厅内众人。
卖家是个年过四旬的字画店老板,面相和善,像个老实巴交的小商人。买主是个二十多岁年轻人,一身锦衣,目光沉稳,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众士子的看法不一,有的说就值三五十两,有的认为一百多两,还有的认为三百两开外。
各说各有理,买卖双方一直达不成共识。
买主此时朝杨徹走过去两步,拱手道:“这位公子,不知你觉得此画价值几何?”
杨徹放下茶盏,起身回了一礼,笑着道:“公子要听实话吗?”
“那是自然。”买主想当然一笑。
杨徹点点头,走到字画长桌边,将画从右到左看了一遍,笑着说:“公子恐怕买不起。”
“什么意思?”
不仅买主,卖家也惊诧:“这是何意?”
杨徹道:“这幅《壬戌天狩图》是韩勰大师的真迹,并非伪画。韩大师的这幅真迹价值连城,何止千金万金?”
“真迹?”买主不屑冷笑,“公子开玩笑了,这幅画怎么可能是真迹?”
卖家自己都不相信,这幅画是他花几十两银子低价买进来的,怎么可能是真迹?
“这么多人面前,在下岂敢玩笑,此画的确是真迹,在下可以用将来仕途担保。”
话说得如此重,看来是有些真本事的,众人心中也都泛起嘀咕,半信半疑。
卖家上前一步相问:“不知公子是?”
“安江府举子杨徹。”
话音刚落,一位老者拍着大腿站起来,激动地问:“可是庚子科杨解元?”
“正是区区在下。”
“哎呀!”老者拊掌大笑,乐不可支地对众人介绍,“这位就是孟长垣孟公的高徒,不仅是安江府解元,还是出了名的鉴画才子。”
众人对他不熟,对孟长垣事迹却耳熟能详。孟长垣不仅是当世鸿儒大师,还是字画大家,一幅《众生百相图》被先帝称为当世瑰宝,十多年前因病致仕,回乡养老。
这样的身份亮出来,杨徹刚刚的言论就有了很大的可信度。
卖家不淡定了,几十两买进的字画,眨眼间成了天价的真迹。
真迹啊!
他满脸震惊,不可思议,颤抖的手指着画,磕磕巴巴问:“真是真迹?”
“错不了,若是错了我这举人功名都不要了。”
这么说,那就真的是真迹了。
卖家已经被这惊喜冲得头脑发昏,一时间高兴得不知该笑该哭,表情古怪,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厅内的士子们还没从画中反应过来。聚贤楼中的文人士子不知怎的就知道了这边事情,全都涌了过来,想一睹韩大师真迹,一睹这位鉴画才子杨解元真容。
也有人提出质疑,当今世上《壬戌天狩图》的伪画泛滥成灾。传闻前朝的吴宪公为了戏耍当时世人临摹过好几幅。《壬戌天狩图》真迹丢失多年,下落不明,即便真迹现世,也不可能在一个靠卖仿画赝品营生的小字画店老板的手中。
质疑声最大的自然是买主。
“不可能!”他坚决否认。
杨徹礼貌地问:“公子怀疑杨某的鉴画之能?”
买家讥笑一声,“杨公子的鉴画之才在下略有耳闻,但是这幅《壬戌天狩图》绝不可能是真迹,即便仿得比真迹还真,也只能是伪画。”
“为何?”
“因为真迹昨日已经被计尚书献给陛下了!”买主手朝上拱了拱。
卖家又是吃了一颗炸雷一般,震惊双眼圆睁。
买主冷嘲:“万老板别被杨公子忽悠住了。户部的计昶计大人昨日献画,朝中官员多数知晓,万老板有心打听不难得知。”
“这……”万老板一时不知该信谁,求助般望向杨徹。
茶厅内外为官的士子中有人道:“这个我可以作证,昨日计尚书的确将此画真迹献给陛下。”
人群中又一士子开口:“若这画是真迹,那计尚书献给陛下的画岂不是假的?”
“这……”
“假的?”
士子们讨论开来,有的怀疑杨徹鉴定错了,计尚书不可能献假画给陛下,那是欺君。有的认为杨徹是孟公高徒,又是有名的鉴画才子,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连前途都赌上了,肯定假不了。
众人各持观点,看法不一。
杨徹等众人讨论到了激烈时,问万老板:“这画是从何得来?”
“是我侄儿的一个……”万老板话说一半好似想到什么,忽然僵住,脸色顿时煞白,额头汗珠直冒,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幅画,像见了鬼。
“不卖了不卖了不卖了。”慌张地扑过去急急匆匆将画收起,抖着手塞进帙袋,抱起帙袋挤开门前士子朝楼梯跑,好似逃命一般。
众人喊好几声,他头也不回,冲到楼梯处,因为太过急切,双腿发软摔倒,爬起来不管不顾朝楼下奔。
“万老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那画来历不正?”一位年轻文士好奇问。
众人满脸狐疑,那位年长者再次诚恳发问:“杨解元,那画真是韩勰大师真迹?”
杨徹笑而不言,朝众人施了一礼,走出茶厅离去。
众人心里更加怀疑。
一书生道:“看万老板的慌张神色,古怪得很,他那侄儿又不务正业,喜欢交些下三流的朋友,那幅画来历真不好说。”
“难不成杨解元说的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计尚书进献的那幅就是……”
众人一阵唏嘘,不敢再向下想向下说,识趣地各自散去。
茶厅内外一下子空了,只留买主和两名刚刚引导众人怀疑计尚书献假画的书生。买主默默走出茶厅,站在栏杆处看向走到楼下大堂中的杨徹,目送他走出大门。
“若无当年变故,他会成为大周最耀眼的才子。”买主对身边书生道。
书生回道:“公子又何尝不是呢!”
买主默了一阵,苦笑一声,转身朝楼台另一侧去,“开戏了!”
杨徹踏出聚贤楼钻进马车,张延紧跟入内,撩起车帘一角查看周围,放下帘子后压着声音问:“万老板的画是真的?”
杨徹瞥了眼张延笑而未答,理了理膝上衣摆。
张延心思一转,想明白整件事,担心道:“公子今日之言,不仅给万老板招来有杀身之祸,也给自己惹来麻烦。”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走这条路,就不能怕。”
“我担心公子危险。”
杨徹自嘲一笑,“险得过当年吗?”
想到当年见到面前人的场景,张延语塞,心中一阵后怕。但凡他迟一步,眼前人就死在了流放途中。即便后来救下他,还是在鬼门关前绕了几回,伤病养了近一年。
他拧着眉头,依旧满脸担忧。
杨徹道:“我活着就是一次冒险。”
“我怕你太冒进,适得其反。”
“我知道分寸,这路长着呢,我会慢慢走。”
张延叹了口气,想劝他,又知道劝说无用,将话咽回去。
杨徹知晓张延太担心,自从当年救下他,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小心保护。如今到京城这个虎狼窝,更是神经紧绷。
张延本不是他的随从,这样一保护就是十余年,尽心尽力,他感激之余也有愧疚。
他拍着张延手臂,温言道:“张大哥,我既然回到京城,有些事迟早要做,不以这种方式就是换另一种方式。以后这种事别劝我,你若担心我,就帮我,也让我放得开手脚。”
张延张了张口,劝阻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点头应道:“好!”
马车驶出惠安坊,杨徹掀开一角车帘,街道上车马行人匆匆,一阵秋风,带着凉意,吹落几片枯叶。
杨徹找了家街尾安静的小茶馆,听着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地说开国□□可歌可泣事迹,一边悠闲喝茶,偶尔看看街道上往来的行人。
日头偏西,茶馆内进来几人,说着话在旁边桌子坐下,“计尚书进献的画会是假的吗?”
“听今日聚贤楼的那帮人说,十之八-九假的。”
杨徹猜想现在消息已经散播开,他起身回去。
杨宅门前停着一辆陌生马车。他刚下马车,明玕就迎上来,急急地道:“公子可回来了,隋公子过来拜访,已经等公子多时了。”走到身边时小声道,“好像是聚贤楼的事情,公子做了什么,小人见隋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大公子这次真动怒了……”
他抬手打断明轩唠叨,朝客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