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十二年癸卯八月,桂花飘香。
大周帝都华阳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道旁的小商贩扯着嗓子对进城的车马行人叫卖:“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酒、桂花香包……几位举人老爷来点,保准明年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杨徹闻声掀开车帘朝小摊望去。
摊主是个年轻人,摊位前站着几名书生,或背着书箱,或手中拿着书卷,风尘仆仆,俨然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他就这么看了一眼,小厮明玕瞧出他心思,“要进城了,公子也图个吉利,小人下车去买点,公子尝尝。”
有好多年没吃过华阳城门口的桂花糕,他让明玕多买些。
马车在道旁停下,他的目光穿过来往行人车马望向前方高阔的城门,庄严而壮丽,一如帝王的威严庄重。城门上方“华阳”二字雅正端方,却让他觉得讽刺。
坐在这座城中最高位置的人,杀兄夺位,立身不正。十一年前制造科举舞弊案,冤杀良臣,无数官员、士子惨死,血流成河。伏家满门获罪,父兄当街斩首,母亲和姐姐不堪羞辱自杀,唯一活下来的他,重杖之后流放三千里。
若不是有人暗中助他诈死逃生,他已病死在当年的流放途中。
若不是伪造杨徹这个身份,他也走不到今天这里。
明玕抱着几个纸包跑过来,桂花香扑鼻,将他神思拉回来。
“这桂花糕和咱们江南的不一样,软软嫩嫩,跟豆腐似的。”明玕俯身钻进马车,献宝一般将东西捧到他面前,“公子快尝尝合不合口。”
桂花糕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似淡黄色的豆腐块,里面掺着桂花瓣,外面撒了层桂花粉,有些像上辈子的果冻洒了糖粉。
“这叫乳酪桂花糕,华阳的特产。”他道。
十多年没吃了,轻咬一口,冰凉爽滑,丝丝乳香,淡淡桂花香,甜而不腻,勾起不少年少时回忆。
喜欢乳酪桂花糕的除了他,还有一人,这么多年未见,不知长成什么模样。
这些年他容貌大变,每每对镜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她应该也认不出他了吧?
他一连吃了两块,马车也缓缓穿过城门驶进华阳城。街道熙熙攘攘,城门前熟悉的茶楼酒馆,还如当年,仿佛煎熬的十多年只是一场梦。
马车穿越大半个华阳城,经过西市附近,他吩咐明玕与另一小厮驾着装箱的马车先去杨宅,他到西市书铺买几本书。
明年春闱在即,书铺新书频出,大多是当朝官员的窗稿和著书。
这些窗稿和著书很大一方面展现了官员的政治观点以及文风偏好。
研究考官人选以及考官的文章喜好,也是举子们的必修课。
杨徹进门后看到几名书生在柜台边问掌柜,书什么时候书加印出来,催促快点。
“明天一定能出来。”掌柜还是当年那位,脸上皱纹多了几道,鬓角多了些许白发。
“确定是计大人的窗稿?我与计家公子认识,拿到书我要去找计公子确认,若不是计大人窗稿,我不依你。”
“肯定是,几位公子把心放肚子里,这窗稿就是我托人从计公子那里抄来的,怎么可能错,若是错了,你把书甩我脸上。”
掌柜说得信誓旦旦,几名书生这才安心,陆陆续续离开。
杨徹在书架上翻了一会儿,掌柜笑脸迎过来,一双精亮的眼睛在他身上快速扫视,瞧见他腰间的玉佩嘴角的笑容更深,褶子全挤到一块去。
“公子刚进京吧,要买什么书?”
“刚刚听掌柜说计大人的窗稿,不知是朝中哪位计大人?”
“户部尚书计昶计大人。”
杨徹冷笑着点点头。
掌柜见他不屑,以为他对计大人不了解,给他介绍:“计大人是探花郎出身,深得陛下恩宠,以前担任过乡试主考,得陛下夸赞,主持编写的国书年初也完成,明年的会试计大人是主考官铁定无疑。公子若是研读透了计大人的文章,明年春闱取中不就稳了吗?”
杨徹不以为然,还是礼貌地笑着点点头。
掌柜见他没提起兴趣并不放弃,又不遗余力夸大其词推荐。“公子买的可不是诗词文章,也不是计大人的窗稿,公子买的是自己的功名仕途。其他举子都买了研究了,若是公子不买不看,到时候文章怎么写得过其他举子。”
这是卷他呢?
卷错人了!
他对计昶的窗稿没兴趣,因为这个人绝不会成为明年春闱主考官。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新书?”
“其他新书?”掌柜瞥了眼店内的书架,科举的书都不缺,又看了眼面前的杨徹,目光又落到玉佩上,眼珠子一转,凑上前挤眉弄眼小声问,“公子可是要那种书。”在自己手心比划几下。
袖珍书?
“里面四书五经俱全,还有部分经史子集。”掌柜小声道,“这书本月已经卖出去好几本了,现在买便宜,到了年底、开考前价高还买不到。”
“什么价?”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
他自嘲:“承蒙掌柜看得起,我出不起这价。”
“公子这是蒙我呢,您这通体富贵,区区五十两怎么可能买不起,五百两也买得起。”
“多谢掌柜,这书我真买不起。”他指着掌柜伸出的五根手指道,“不过我倒是能够给掌柜提供一个生财之道。”
“公子还懂做生意?”
“算不得生意,就是个主意,出个考前模拟卷。”
掌柜有些没明白何意。
杨徹给掌柜细说,请京中进士官员根据春闱考卷题型,出几套模拟试卷。
掌柜开了多年书铺,一听这主意就知道可行,趁着春闱在即,举子们心情焦虑,患得患失,有了模拟都想一试,可以大赚一笔,当即脑海中连打什么噱头叫卖都想好了。
他连连朝杨徹拱手:“公子是老叟贵人啊,多谢公子指点。”忽然想到什么,忙冲不远处的伙计叫道,“去我书房将藏书架上胡大人文集取来。”
杨徹于是拿着掌柜送的胡阁老文集,被掌柜恭恭敬敬送出书铺。
上了马车,护卫也跟进来,拿起旁边的乳酪桂花糕,有滋有味吃起来。
“味道还和当年一样。”
杨徹斜了一眼,随手翻开胡阁老文集,失望地摇头。
“不是胡阁老的文章?”护卫一口一整块桂花糕,发音不清。
“是胡阁老文章,不过大多都是胡阁老以前的文章,这十多年的文章就只有两篇。”
“你给那掌柜出发财的主意,他就这么谢你?”护卫暗骂了句抠搜贪商。
“掌柜本心是好的,这书可比计昶的窗稿珍贵,只是送错了人。”
护卫将最后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伸手又去拿另外一袋,杨徹立即将对方的手拍开。
护卫嘁一声,嗦了下指腹上沾黏的桂花粉,阴阳怪气地揶揄:“有人是得多吃点甜的,到了家后就没甜头喽。”
杨徹靠在车窗边,取笑道:“大公子还能欺负我不成?”
护卫冷哼,“这么多年你被乔夫人和大公子欺负得还少?”
的确不少。
因为伪造的这个身份太尴尬,乔夫人一直视他为眼中钉,杨信也把他当成仇人,刚进杨家的那几年受了不少欺负。
这也怪不得他们。就他这个身份,放在前世,是要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即便放在这个时代,一些洁身自好的人士依旧诟病。
幸而这几年他一口气从一介白身顺利考中童生、秀才、举人,并且还高中安江府解元,杨父又升迁永平府知府,对于他身世的讨论声才渐渐平息。
外面的声音小了,家里他依旧不受待见。
乔夫人和杨信又是这个身份的母亲和兄长,他若是忤逆,就是不孝不悌,在这个时代,那是大罪。一旦被扣上不孝之名,功名仕途都无望。
中举后,他外出求学,一年回去一两次,每次只待十天半个月,乔夫人对他渐渐没有以前那般大恶意,杨信看他不顺眼,不似以前那般刁难。
他笑着道:“这里毕竟是华阳,不是永平府,大公子我应付得来。”
兄弟间摩擦外人能够理解,不似对乔夫人,无论是不是乔夫人不慈,错都在他。
护卫嗤笑一声,“从安江府到华阳一千多里路,你走了三个月,想想怎么和大公子解释吧!”
*
马车驶出西市拐了两个弯拐进五魁街。
为了方便他和杨信安心备考明年春闱,杨父托人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子。京城寸土寸金,五魁街又被称为状元街,风水好,进京赶考的举子都想往这儿凑,供不应求,若非所托之人有些权势,根本置办不下来。
马车在杨宅门前停下,明玕急忙迎上来扶他下车,小声提醒:“大公子发了一通火,让公子回来就去他书房。”
护卫张延幸灾乐祸道:“逃不掉!”
杨徹无奈摇头。
宅子不大,房舍有限,进了主院便瞧见杨信的书房。
进门时杨信正在写信,面前的书案上堆放几摞书卷,显得拥挤。旁边地上一摞摞书籍杂乱放着,靠墙两排新书架,应该是木匠今日刚送过来,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走上前依着规矩施礼,唤声:“大哥。”
杨信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着一张脸能够滴出水来。
“从安江府到京城需要走三个月?”杨信质问,语气冰冷。
果然逃不掉这个问题。
他恭敬回道:“途中去拜访了老师和一位朋友,耽搁一段时日。”
杨信半信半疑,又继续训斥:“进京后不知道立即回来报个平安,竟然去街市闲逛!”
“并非闲逛,是去书铺买书,也给大哥带了一本。”说着将胡阁老文集递到书案上。
杨信瞥了眼书,胡阁老文集可不易得,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告诫一句:“春闱在即,把心思都放在温书上,别想乱七八糟的。”便让他出去。
回到自己的东跨院,明玕正将他带来的几大箱书分门别类摆上书架。
张延大步流星走来,递给他一封信。
信封上无字,他已知是何人来信,走到旁边的小亭子中拆开信。
信很短,只有娟秀两行,未有称呼未有署名。他看了两遍,沉思一阵,深呼吸一口,将信塞回去。笑着对张延道:“我们回来的正是时候,明日去聚贤楼‘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