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天色已暗。书案上放着一封信,是杨泉寄来。内容简单,前半部分说家中情况让他莫要担心,后半部分叮嘱他勤奋用功,多向饱学之士请教。看似平常,隐晦之意让他多拜访自己同乡官员和曾经共事过的同僚,熟悉熟悉,以备将来之需。
他正思索该怎么回信,明玕端着茶水进来,对他道:“今日听满庭讲,夫人给大公子的信中说,大公子春闱在即,担心下人们伺候不周到,准备下个月来京。”
放下茶盏,拿着墨块研磨,小声抱怨:“夫人若是进京,公子每日得过去问安,又得找公子不痛快。虽然对大公子是好事,却也耽误公子您科考。何况大公子院子里那么多人,邱叔也在那边,怎么就伺候不周到了。”
翻着白眼撇着嘴,全是替他打抱不平,还气得两腮鼓起。
杨徹笑着用笔戳了下他脑袋,温声教训:“不许背后议论夫人和大公子。”
“小人是担心公子。”
杨信作为兄长他尚能够应付,乔夫人作为他明面上的嫡母,他不能违逆,必然处处掣肘。而且他将来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乔夫人更不能来京。
他猜想,乔夫人欲来京城之事杨泉不知,否则绝不会答应。
他笑道:“那我写封信回去,让老爷拦着夫人如何?”
“真的?”明玕立即精神抖擞,眉开眼笑。
“嗯!”杨徹从旁边取过信纸拿一方镇纸压着,催促,“快点研墨。”
“好好好。”明玕咧嘴大笑,手上动作麻利起来,生怕慢一拍杨徹改变主意。
次日,张延便找人将信送回永平府。
很快收到杨泉的回信,乔夫人不会来京,让他安心准备明年春闱。
次日杨信那边也收到一封家里的来信,杨信看完后,愤怒地将信重重摔在桌上,吓得小厮一个哆嗦。杨信还不解气,抓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小厮被吓得腿一软当即跪在地上。
邱叔听到动静立即走进来,见到书案上的家书,吩咐小厮先下去。
“大公子,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杨信一拳头捶在书案上,压着声音痛心疾首道:“爹怎能偏心如此!”
邱叔已大致知道何事,自从当年二公子进门,老爷对他的疼爱远超大公子。别家都是嫡长受宠,在杨家老爷却更疼二公子。这几年二公子外出求学,老爷才将所有的关注都放在大公子身上。现在二人都在京中,又有偏颇。
他劝慰道:“老爷大半年未见二公子,难免多想些。”
杨信摇头,眼眶红了一圈。好一阵,他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坐回椅子上,身心疲惫又无奈道:“先出去吧。”
杨徹也听到隔壁啪的一声脆响,明玕过来说是杨信收到家中来信,他猜到大概。
这件事算他欠乔夫人和杨信吧!
午后小厮过来禀报外面有人拜访。
“来人自称是定源府举子张淮,来请公子鉴画。”
杨徹想起来这么个人,上次文会上听定源府的举子提到过,年近而立,才学平平。
找上门来请他鉴画,大概是冲着他的那点名声来的。
来者是客,他让人将张淮请进来。
张淮一身锦缎,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满面春风地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手里提着几个礼盒。
进门前随从便将礼盒交给门旁的明玕,明玕没敢接。
张淮笑道:“愚兄不知道杨贤弟喜好,就准备些笔墨纸砚,都是杨贤弟平时内用得着的东西,不成敬意,杨贤弟莫要嫌弃。”
上来就套近乎,杨徹觉得今日这画恐怕不简单。
他道了两句客气,对明玕示意,明玕这才接过礼盒。
二人在书房中坐定,小厮端来香茶,张淮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说来意。
“杨贤弟的鉴画之才名动华阳,愚兄敬佩至极。愚兄最近得了一幅廖恭大师的画,请几位同窗看了,有的说是伪画,有的说是真画,真假难辨。愚兄便前来麻烦杨贤弟,给愚兄鉴定此画。”说着就将画递上去。
杨徹接过画展开一截看了看,询问:“张兄此画从何而来?”
“家叔前几日进京带过来,送与我把玩,听家叔所言,是一位字画商人相赠。”
他有耳闻,张家是江南比较大的丝绸商,张父年轻时也立志科举入仕,奈何不顺,中举后春闱屡次落榜,后来就放弃仕途,专心经商之道。如今张淮也似其父,中举后两次落第,明年已是第三次参加春闱。
杨徹起身,将画挂在架子上慢慢展开。
此画是廖恭大师的《石榴图》,传闻是廖恭喜得长子时所画。那时廖恭大师年少,画工还略显青涩,与其后来的诸多画作相比,这幅画并不出众,唯一让人称道的就是其寓意。廖恭大师一生八子,耄耋之年去世,孙、曾孙、玄孙加在一起一百多人。此画也就应个多子多孙多福之意。
杨徹从各方面仔细研究此画,好一阵后,惋惜口吻对张淮道:“此画是伪画。”
“假的?”张淮的反应并不大,似乎对于真假没有太多在意,让他有些意外。
就是隋波那般豪族子弟,得了一幅假画也会感叹可惜几声,有些失落。张淮专程跑过来请他鉴画,听到是假画竟然如此淡定。
“是。”他指着画中多处给张淮一一解说此画假在何处,真画该是如何。
张淮这才露出惋惜神色,“虽然此画不算廖恭大师的名作,到底还是好寓意,竟然是假的。”
“即便是假画,画工也不逊廖恭大师多少,寓意极好。”他笑着开解。
“嗯,说的是。”
张淮重新坐下来,看着架子上的画,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盯着一处有点木呆。回过神,便和杨徹借着此画聊起廖恭画作,然后又说起明年春闱之事。
杨徹这才知道文渊书铺又出新的模拟考卷。
张淮聊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送走张淮后,明玕将礼盒抱到桌案上,他随意打开一个,是有名的红丝砚,还是出自名家之手,再看其他两个礼盒,全是名笔名墨,这礼不轻。
不过是请他鉴画,所鉴之画也非《壬戌天狩图》那般赝品成灾的名画,竟然出手这么阔绰。
让他心中的疑云又多一层。
次日杨徹去文渊书铺看看新出的模拟卷。
天色有些阴,风更寒凉,从领口袖口灌入,让人不禁浑身一颤。
车马刚离开家门,连五魁街都没出,就被街口的混乱拦下。只听一个人几乎带着哭腔在喊,有些距离听不清楚喊什么。
撩起车帘,见到前面街道散乱许多纸张,街上的行人正在捡,忽然一张纸被吹到马车车轮下卡住。
他低头看,是一篇状元文章一截片段,文辞驰骋,大开大合,字迹端正有力。
街道上帮忙捡纸的行人,将捡起来的纸张交给一位年轻书生。那书生衣着俭朴,瘦得像个竹竿,单薄衣衫在身上松松垮垮,正是当日在昌宁寺为母求福的书生。他正神色慌忙,追着地上被吹散的纸跑。
张延见此下车帮忙,杨徹也坐不住,跟着下车,将车轮下的纸捡起,又捡起附近几张。纸上是先帝时会试考卷题目和会元文章。这一会儿街上吹散的纸全都捡完,纷纷交给书生。
杨徹将纸递过去,书生道两声谢,转身准备离开,杨徹忙问:“兄台可是去文渊书铺?”
书生回头看他一眼。
杨徹拱手有礼道:“在下瞧兄台手中纸稿像是要送去书铺刊印,在下正巧欲前往文渊书铺,不知可否邀请兄台同行?”
书生看了眼手中杂乱的纸稿,又瞧了眼旁边马车,再次躬身相谢。
坐上马车后,书生便开始整理纸稿,依着年份由近及远,一场一场整理,也不说话。杨徹伸手帮忙,书生这才开口说话:“刚刚被疾驰的马车撞到,这才让纸稿散落被风吹散,多谢公子帮忙。”
“举手之劳,兄台客气了。”
将手中纸稿整理完,又一页一页抚平,将破损的地方轻轻理好,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杨徹问:“兄台这一摞纸稿,考题和文章都是先帝时的,整理出来费了不少心吧?”
“是翻了不少书卷,借了不少文章,好在没有遗漏都拼凑出来。”说完叹了口气,好似将那份劳累都吐出来。
“兄台与文渊书铺掌柜熟悉?”
“在下有个同乡与掌柜熟悉,是同乡相请。”
杨徹猜想是同乡借此帮他,没再多言。
马车很快在文渊书铺前停下来。
书铺内有不少书生和家仆在买新的模拟考卷,这一次出题的是中书省李镒。李大人曾经主持过乡试,举子们更加信任。
二人前后脚踏进书铺,掌柜不在,一位老伙计见到来人是他,忙命一个小伙计去请掌柜,自己笑嘻嘻过来招呼。
小伙计跑进后院就高声喊掌柜。
“鬼喊什么?着火啦?”钱掌柜责骂声从后院传来。
几息间,掌柜已撩着帘子进来,满脸堆笑迎上来,“公子来了,模拟卷早就给公子留着了,就盼公子来取呢!”瞥见旁边的书生,手里还抱着一摞纸稿,疑惑地打量一眼。
书生说明来意。
掌柜扫了眼二人,拿不准他们关系,全都请上二楼。
“不必麻烦了。”杨徹和书生异口同声,两人诧异对望一眼。
书生咽了咽喉咙先开口:“小生还有事情,不便逗留,麻烦掌柜先将笔墨费用结算。”
掌柜怕怠慢杨徹,想先招呼杨徹,杨徹道:“不劳烦掌柜,让伙计给我拿五份就行。”
掌柜却一边吩咐伙计给书生结账,一边亲自去取六份模拟卷。
“六六大顺,公子明年春闱顺顺利利,金榜题名。”
“承掌柜吉言。”杨徹接过模拟卷,旁边伙计也给书生结算完费用。
这时门口走进来两名书生,其中一人便是贾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