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theilluminated(大梦初醒的克拉拉)
——之后发生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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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又开始表演了。
汤普森先生来看过我一次,坐在第一排,身穿一件不是兔毛的漂亮大衣。要当牧师的人也能看小丑戏吗?
汤普森先生总做一些跟我印象里牧师不同的事情。
在我早期的认知里,牧师们的形象受斯茂寡妇影响很重……因为我妈投河那回事。牧师严厉、高尚、不容砂砾,他们拯救迷途的羔羊,但只有其中一些羊,我猜跑得太远或者长得太丑的羊不在此列。顺带一提,羔羊的概念是汤普森先生普及给我的。
他不仅改变了我对牧师这一圣职的印象,还大力朝我传教,方式是讲解不同动人的圣经故事。我后来知道他送我的那堆彩色卡片全是圣经里面的人物和画面。
我不知道要不要皈依上帝。
汤普森先生说他爱所有人。
真的吗?
我马上要八岁了。三月的天气依然寒冷,但开始逐渐回暖。汤普森先生又来看我,一个小纸袋里装着三颗漂亮极了的太妃糖,我一下子全给吃了。
这回他没提上帝,只是问我:
“你想不想去看博览会?”
博览会,全称为伦敦国际工业和艺术博览会【1】。赞美耶稣,赞美圣母玛利亚,赞美女王,因为他们我才有机会戴着新鼻子,和汤普森先生一同坐马车去见证这一顶呱呱的奇迹。门前的水晶喷泉、乐器奏鸣,还有那些了不起的铁器、陶器、珠宝、传真机、望远镜、化妆箱、蒸汽锤、船只与铁路模型……都令我目不暇接。伟大的展览,英国人的骄傲,大英帝国工业和科学活力的惊人展示!
我高兴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除英国外,还有来自另外四十多个国家的展品,分布在不同展区——法国、印度、美洲,还有一大堆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地方。我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漂亮东西,像白痴一样瞪大眼睛,边走边看、边看边走。
最后汤普森先生在一处满溢异国风情的展区停住,一个小牌子上有五个字母。
“这是啥?”我问。
“瓷器。”他回答。
太怪了,不说别的,就在我正前面就有幅画。
我猜汤普森先生正是发现了展区的牌子写错了词儿,不知道别人怎么没看出来。但我把这话一说,他又笑了:“不,克拉拉,不是烧出来的瓷器。这是个国家的名字,中国【2】。”
“那是哪里?”
“很远。在东方。”
“比到法国还远?”我问。我们有几个马戏演员就是从法国来的。
“远得多。这世界可比我们想象得要大多了。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书吗?”
“你本来要送给丽达,但最后没买的十二个先令?”
是它。那本文集甚至就叫《第十二个国家》,据说还有个文绉绉的典故,取自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剧本《第十二夜》。副标题是“关于你所不了解的民族”,中国正是目录之一,排在第四。
我有了些兴趣:“它讲了啥?”
汤普森先生十分笼统地讲,这故事是关于一个英国军官在中国,和几个当地读书人的故事。起初军官奇怪为何这些中国人的额头都“生得扁平”,一番研究和闹剧后,发现这是因为他们太喜欢磕头了。最后他收下了一个扁平脸中国姑娘赠送的绣品,费尽力气才使她起身,心里惊奇于世界上竟存在这样一个“渴望向任何东西低头的种族”。
这也太怪了。我问:“真是这样?”
汤普森先生说怎么可能呢?整本文集里讲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故事也都是这个风格。作者各不相同,且不管哪个故事,作者大概率都从未踏上过那些土地:“仅是对陌生异国情调的想象而已。”
“你怎么知道是想象?你亲眼见过吗?”
“倒也没有。”汤普森先生说,他的表情显得很忧郁。“但有报纸啊,学者们的书啊,那些更严肃靠得住的东西。还有战争——我们跟这地方打过仗,你大概没处知道。唉,不知道也好!这些年的局势又紧张了。”
“你会去打仗吗?”我感兴趣地问,“为了女王?”
汤普森先生伸开一只手,朝我摆了摆。“我不行。”他低声说,“再说这不是场光彩……算了,克拉拉,过来。我们看看这些碗。”
那些碗很美。以瓷器命名的国度,想必理所应当有着上好的瓷器,也被精心陈列:庞大而艳丽的蓝白色底下,暗红衬布边缘挂着金色小流苏。我们追寻瓷面上小小的桥梁和行人,还有形状如怪异巨人的船。汤普森先生指给我看中国人的没长翅膀的龙。但没翅膀怎么飞呢?我想弄明白,于是仔细看着那些龙。它们长得好长。
“很棒吧?”汤普森先生也在看龙,“是不是很了不起?”
“是了不起。”我说。
“我们刚刚看过的望远镜呢?可以看得老远的厚眼镜?”
“也了不起。”
“谁更了不起?”
“望远镜。”我迅速回答,“英国的是最好的!”
这回他笑出声来了:“你这孩子。”可随后汤普森先生不笑了,“你这样想是好的,我们作为英国人,正要为我们的工业成就骄傲。但我必须教你另一件事。克拉拉,你觉得《第十二个国家》和我刚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本来有好几个答案,但看见他罕见的严肃,又生怕说错,便迟疑道:“那关系是——”
“关系到你怎么看英国,还有这个世界。”汤普森先生语速又低又快。他显得有些紧张,或者焦虑:“我们是日不落帝国,但人们不满足于此。所以他们写故事,仿佛只要对遥远的陌生国家进行一番无情抨击,极尽描绘它的古怪、停滞、渺小,再和我们的工业发展进行比较,公众就会喝彩……但不是他们渺小,是我们的傲慢太庞大、 想要的东西太多,自以为可以掌控全世界。所以我不肯买那本书,我忘不了它的标题。人得傲慢愚昧到什么程度,才会相信几件小瓷器、几行诗、一篇故事,已经足以完全概括另一个民族?这几年我一直想……”
大概是汤普森先生之前说了太多,这句之后,他到底也没说他究竟想了啥,可能又是个他觉得我听不懂的内容吧。
无论如何,他语气里有一种东西,它让我的内心被深深地打动了,之后我一直想着那些话。
这天气候宜人,展馆里人头攒动。以免在人群中给挤没了,我后半截时候都小心翼翼拽着他袖口,好在他不在意。似乎对汤普森先生来讲,专门花上大半天领着我上展览会来并不是一种牺牲,也非施舍。身处无数绅士淑女之间,他那么落落大方地领着我走来走去,好像我真是他的一个小妹妹,而不是马戏团里脏兮兮的孤儿小丑,我心里很喜欢这感觉,这是我过过最好的一个生日了。
可是更绝的在后面。等展览看完、下车临走的时候,汤普森先生居然拉住我的手,亲切地看着我:
“克拉拉,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拿着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从车座上拿出一件方方正正的包裹,当着我面拆开。
那之前我还以为是糖,但很快又发现不是。那是本书。
“你认识吗?”汤普森指着书封上的花体字给我看,然而一阵羞愧涌了上来,因为我只能摇头。
“看这个人,他叫Dickens,和你是同一个 Dickens【3】。这其实也是我说过的傲慢作家之一,但凡事不能绝对,这是个好故事,或许你会喜欢。”他边说边将书放在我手里,可我摸着那光滑坚硬的表皮,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先生,可我不会读!”
“我知道。”汤普森先生紧盯着我,“但只要你肯学,你以后也会的。”
“我去不了学校!”我喊道。一种和之前看着他严肃面孔时相似的紧张涌上心头,有一种期望压在了我身上。我自知办不成,也从未这么害怕过叫一个人失望,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让我浑身战栗:“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没有鼻子。我只是个马戏团的、当小丑的……”
“那你必须自己想个法子。”他温和道,“克拉拉,人得有知识才有未来。你知道为什么别人能那么轻而易举换掉你吗?因为你做的事情,随便换一个孩子来也能做!你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这我也做不到呢?”
“那就做所有你知道是对的事,别让欲望和怯懦迷惑内心。”汤普森先生松开手,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本书已经死死抓在我手里边了。“从下周起,我要回我父亲身边去,大概不会很经常到这边来了。你自己能过得高兴、充实吗?”
他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便也握住了他,像成年人一样。
我说:“我能。”
这下他真该走了,我揣着沉甸甸的书爬下马车。暮色四合,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马车轮开始慢慢转动,那本书也在我怀里慢慢转动。起初没啥特别的,但忽然书页朝下,有个东西从书封和第一页的夹缝里滚了出来,我赶紧蹲下去看。
然后我看到——我看到那是钱啊!
女皇头像的闪光下,分明有一英镑的字样在暮光下闪动,我很确信这正是我年初偷走过又还给他的钱,一把将它抓起来攥在手里,随即不假思索地转身。
我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因为因为有件事我必须得做,不然这辈子都会懊悔。
“先生!”我拼命喊道,“汤普森先生!”
谢天谢地,马车听到我的召唤,终于慢慢停下。汤普森先生的脸从窗户露出来,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我满脸通红地把书从窗口塞了进去,以免他在我回来之前又给走了。
“等我……一会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有件东西,必须得拿给你。”
说完我用最快速度冲回平时睡觉的屋子,从枕头下面扯出了太阳宝石。它光泽依旧,我爱惜地吹了吹,想赶走灰尘。这时克劳德从旁边冒了出来,亲爱的克劳德。我总想对他分享汤普森先生带给我的改变,也总这样做,完后却常忘记自己是否已经分享。
“你不能把它送给别人!”他大声说,“这是我们俩的宝石,你忘了吗?”
“但他给了我——给了我们那么多东西!你不觉得该感谢他?”
“你这回不聪明,克拉拉。我又不认识他。”克劳德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咬着,咯咯直笑。他的身体忽然变得膨胀而透明,在现实和想象不慎冲撞的时刻,我苦苦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幻象终于彻底消散了。
“我早就——我不是早就让蛇给咬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1】1851年,伦敦举办了首届世界博览会,当时又称万国工业博览会。同年举行了闭幕式后,水晶宫移至伦敦南部的西得汉姆,并以更大的规模重新建造,1854年6月10日由维多利亚女王主持向公众开放;它作为伦敦的娱乐中心存在了82年。
【2】中国(China)和瓷器(china)拼写和发音一致。
【3】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十九世纪英国作家,代表作《双城记》、《雾都孤儿》等。克拉拉(Clara Dickens)和他同姓,这里为区分采取了不同的音译。狄更斯曾专门撰文书写中国(展品)在英国世博会光辉下的落后与渺小,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拓展阅读原文“The Great Exhibition and the Little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