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半的小狐狸,正是刚刚懂事的年纪。
文家夫妇一直对她很好,温柔又和蔼,无微不至,有求必应,甚至胜过记忆中逐渐模糊的亲生父亲。
如果有人告诉他,她必须要离开招弟婶婶和文叔叔,她自然会有很多很多不舍。
可是某一天,当她看到城外一片幽深的竹林时,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被烈火灼伤皮肤、生不如死的剧痛,爬满皮肤的可怖疤痕,那个耿直笨拙的猎人大叔,还有她曾经在仙尊面前,亲口念诵的誓言……
招弟婶婶和文叔叔也和她一样。他们都是被仙尊挽救性命的人,在日复一日的报恩中,等待仙尊重新降临世间。
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天气晴好,招弟婶婶带小狐狸去街上买布裁衣,说要给她多做几件衣裳。
“你穿这桃红色的料子一定好看!”招弟婶婶从布庄的柜台上,拿了一块红色的缎子,在小狐狸脸上比了比,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好,有些太俗气了,我再瞧瞧……”
招弟婶婶转过身去,继续埋头挑选。
小狐狸站在她的背后,突然被一块厚布捂住口鼻,当即双眼发黑,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小狐狸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胭脂混合着檀香、麝香、龙涎香,仿佛空气都被香雾填满,熏得人喘不过气。
她被捆得严严实实,放在一张椅子上,周围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在她面前,两个女人正在交谈。
一个体型瘦削,说起话来眉目狰狞,活像披着人皮的骷髅。“孙奶奶,你仔细瞧瞧,这丫头长得细皮嫩肉的,100两银子可不贵!将来养大了,不得是一方名妓,帮奶奶赚大钱!”
另一个女人稍显富态,穿着一身锦缎丝袍,将小狐狸上下打量了一番。
“孩子醒了。梅姨,把她带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梅姨走过来,粗鲁地解开小狐狸身上的绳子,在她背上狠狠推了一把。“快去,让奶奶瞧瞧去!”
小狐狸早就看准了房间的大门,梅姨一推,她便拔腿开跑。
然而那门上别着一把厚重的铜锁,她用力拽了好几下,铜锁都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小狐狸又转身跑向窗户,还没来得及推开,就被梅姨攥住领子,往后一掀,duang地一声摔倒在地。
“死丫头,还敢逃跑!”
梅姨气得嘴角一抽,往小狐狸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小狐狸吃痛蜷起身子,一时动弹不得。
“哎哟,你别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会儿把孩子打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孙老鸨推开梅姨,心疼地扶起小狐狸,将小狐狸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每根手指头都仔细看过,像在打量一件等待验收的货物。
孙老鸨一边看,一遍点评:“这小脸确实长得不错,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身子瘦了些,怕是长不了什么个头。来,把嘴张开。”
小狐狸咬紧牙关,不肯放开,梅姨见她不听吩咐,又在她背上用力打了好几下。“还不快张嘴!”
第一次逃跑虽然失败,但小狐狸已经看清了窗外的情况。这个房间位于二楼,又有屋檐阻挡,从这里跳出去,只要动作小心些,应该不会受伤。
她先佯装张嘴,趁着孙老鸨检查她的牙齿,一口咬住孙老鸨的手指。
“哎哟,疼死我了!”孙老鸨尖叫起来。
“臭丫头,你干什么呢!”
小狐狸趁乱挣脱了两个女人的控制,爬出窗户,一跃而下。
落地时,脚腕传来一阵剧痛,胳膊也隐隐发疼。但小狐狸不敢有片刻停留,强忍着疼痛,大步向前跑去。
“快,快抓住她!”梅姨和孙老鸨从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楼下大喊。
翠云楼里的伙计们闻声而动,追了出来。
小狐狸闪身转进一条小路,钻进路边的灌木丛。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喝了太多药,她比大多数同龄孩子,个头更加矮小些,一丛半人高的灌木,足以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快追,就在前面!”
伙计们完全没有发现小狐狸的藏身之处,毫不犹豫地从她眼前跑了过去。
眼看伙计们走远了,小狐狸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撒开脚丫子,朝文府的方向跑去。
文府离南河码头颇有一段距离,小狐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再穿过两条街,就能回到家中。
突然,街角的阴影中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小狐狸转头去看,抓她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正怪笑着看向她,露出令人作呕的贪婪目光。
小狐狸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被老乞丐封住嘴巴,用几根破布条捆了起来。
她拼命挣扎,可这老乞丐的手劲奇大无比,任她如何扭动身体,也完全无济于事。
沿着人迹罕至的偏僻道路,小狐狸被老乞丐带到城郊的一座破庙。
这里似乎是乞丐的聚居地,空气奇臭无比,地上铺满了破席子,密密麻麻地躺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的少一只脚,有的缺一只胳膊,抓住小狐狸的那个老乞丐没有耳朵,鬓角空空如也,露出两道可怖的疤痕……
“快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老乞丐一走进破庙,便得意洋洋地大喊。“这小丫头一个人在路上跑,被我逮了个正着!这么水灵的小丫头,带到翠云楼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乞丐们纷纷从地上起身,围拢过来。
“我看行!拿她换了银子,让我们哥几个也去翠云楼,好好快活快活!”一个独臂乞丐咯咯笑道。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瞎子乞丐当即反驳:“不行!落到我们丐门手上,就得跟其他人一视同仁,掰了她的腿,折了她的手,老老实实当个要饭的!”
个头还不及小狐狸的侏儒乞丐,盯着小狐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将她认了出来。“这小丫头,好像有点眼熟……我怎么记得,她是文大夫家的那个女孩儿……”
“什么,文大夫家的?”听到此言,老乞丐的脸色顿时大变,连忙拽着小狐狸往外走。“我得把她送回去!”
老乞丐走得飞快,似乎想躲开什么人。
两人马上就要走出破庙,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
一个只有一条腿,身材却十分壮硕的男人,拄着一支打满布丁的木拐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定在老乞丐面前。
“老聋,规矩你是知道的。”男人缓缓开口,神色阴戾,像一头凶悍的野狼。“她进了这间屋子,就是丐门的人,必须由我发落,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老乞丐将小狐狸往身后一推。“半拐,这次是我不对,没搞清楚这丫头的身份,就把她带了回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了她吧。”
“你的面子?你在丐门,有几分面子?”陆半拐冷笑一声。“闪开,把她交出来。”
“文大夫替我,替丐门的弟兄们,开过多少次药,一文钱也没有收过……半拐,文大夫是大家的恩人,若你还有一丝人性,就让她走吧!”老乞丐苦言相劝。
“文大夫是文大夫,她是她。闪开!”
伴随着陆半拐的第二声怒吼,老乞丐双腿发颤,却还是站着原地,用力挺直了腰板。“半拐,放她走吧……”
“老聋,我看你今天,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话音刚落,陆半拐便将拐杖杵在地上,整个人腾空跃起,将仅有的一只右脚,猛然踢向老乞丐的脑袋。
老乞丐瞬间哀嚎一声,被踢翻在地。陆半拐又挥起拐杖,在老乞丐身上狠敲几下。老乞丐身上破旧不堪的衣裳,当即被染出道道血痕。
眼睁睁看着老乞丐遭此毒打,其他十几个乞丐,竟都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
小狐狸被封住了嘴巴,想叫陆半拐住手,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陆半拐当然没有忘记她。
收拾完老乞丐,陆半拐转身走近,捏着小狐狸的下巴,细细端详起来。
“长得白白净净的,倒是个好苗子。越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富家小孩儿,折个胳膊断个腿儿的,越是惹人心疼,忍不住多掏些银子给你。”
那个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的瞎子乞丐,此刻竟然大笑着鼓起掌来。“好,好!不如将她做成人髭,装在夜壶里头,一定赚得更多!”
“你小子,眼睛看不见,脑袋瓜还挺机灵。”
陆半拐笑着,拍了拍瞎子的肩膀,接着,便攥住小狐狸的领子,拖着她朝破庙深处拖去。
眼前的每一个乞丐,似乎都经受过非人的折磨,他们会把她也变成这样吗……曾经被火焰吞噬的疼痛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小狐狸使出吃奶的力气,不断蹬动双腿,却完全无法逃离陆半拐的手掌。
“陆半拐,站住!”
就在此时,梅姨带着一队翠云楼的伙计,杀了过来。
陆半拐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形如骷髅的女人:“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丫头是我卖给翠云楼的,半路跑掉,被你捡走了。陆半拐,你得把这丫头还给我。”梅姨道。
陆半拐冷笑。“人在我手上,凭什么说是你卖的?”
梅姨冲过来,一把捞起小狐狸的袖子,露出她胳膊上一枚小小的梅花烙印。
“你知道的,我手上卖出来的孩子,都会留下这个印子。”
小狐狸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一路上胳膊都疼得慌,原来是梅姨趁她昏倒的时候,在她手上烙下了印记。
陆半拐扫视了一圈跟着梅姨一起来的伙计,虽然松了手,牙齿却磨得咯咯作响。
“江湖规矩,就让你这一回。”
梅姨拽着小狐狸要走,那早已坐回地上的瞎子乞丐,突然拖着哭腔,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娘,我知道是你,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卖,你好狠的心啊!他们活生生用铁棍戳瞎了我的眼睛,娘!!”
小狐狸扭头去看那个哀嚎的瞎子,他的胳膊上,也烙着一朵鲜红的梅花,宛如血迹。
“看什么看,赶紧走!”
梅姨头也不回,狠狠扇了小狐狸一个耳光。
小狐狸被翠云楼的伙计捉了回去,直接送上了花船。
孙老鸨伸手拧住小狐狸的耳朵,脸上笑呵呵的,手劲却一点也不含糊。“这里可是船上,小丫头片子,我看这回,你还想往哪里跑!”
望着岸边被秋风染成暖黄色的树叶,小狐狸顾不上耳朵的剧痛,突然想起来最最重要的事。
她不必害怕,因为,仙尊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开始乖乖听孙老鸨的话,斟酒上菜,端茶送水,擦地洗碗……
终于,一天夜里,仙尊和小阿仙子,腰间围着一圈黄色的神鸟,游到了船边。
“小狐狸,快跳下来,我们接着你!”小阿仙子冲她招招手。
小狐狸却摇了摇头,趴在船舷上,小心翼翼地问:“仙尊,仙子,你们能不能……救他们一起走?”
“你想救谁?”仙尊问她。
“船上的姐姐们……还有,那些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