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从那一年开始恐惧坐车,她觉得这种高速行驶在路面上的交通工具与刑具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成吨的钢铁带来的势能太容易摧毁一个人,一群人,然后连点成线,连线成面,造成无数个嚎哭的家庭。
哲学家在书里说,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谈起自我了断的笔法那么冷漠,仿佛那只是一场灵与肉的最后一次结合,他们说自杀在一定意义上,承认了自己不理解,且跟不上生活了。
十七岁的阮瑟死攥着钢筋泪流满面,她的弟弟还躺在ICU里,等着她拿钱去救。
她想自己不理解又怎么样,跟不上又怎么样,碾碎了她父母的生活同样碾着她向前走。
她的一生不是一种可以忘情的东西,她尚未来得及放纵,就已经开始承担——日复一日的,没有止境的,不能讨价还价的承担。
那是她此生流过的最后一次眼泪,这个世界上能给她擦干眼泪的人已经没有了,与之一并消失的是她流泪的能力。
……
她需要钱,很多钱。
赔偿受害者要钱,弟弟躺在ICU里也要钱。保险单,母亲留给她结婚的首饰盒和住了十七年的房子变成了纸钞,风把纸钞吹进了焚化炉,很快就变成了灰。
她错过了那一年的高考,也同样无心于那一年的高考。死掉的受害者太多而钱又太少,她只能一个个地赔偿。
拿到了赔偿款的,嫌钱少;没拿到赔偿款的,怕她跑。
所有人都不满意,有人把医院里的横幅拉到了阮瑟的学校,有人拉来了骨灰盒,有人雇来了灵车,将面目全非的尸体陈列在门口。
然后校长来了,老师也来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挣扎着的为难,她自父母病后对别人的脸色察觉入微,于是说出了他们说不出口的话。
她说,“老师,要不然我回去吧,不能影响到别人。”
所有人如释重负,她把桌子上的卷子一张一张地展平,夹进书里,收进背包,然后缓慢地离开教室。
离开前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灵车,她对校园的最后一点印象只剩下了门口经久不散的尸臭味。
……
她做了十七年的孩子,如今才发现,这十七年生活带给她的只有青涩和无知。
文学换不来钱,数学换不来钱,物理也换不来钱,甚至连力气也换不来钱——
没人愿意雇佣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学生,更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父母的罪。
季风在五月底就为这座南方城市带来了酷热,阮瑟在街上转得汗流浃背,险些中暑,也未能找到一份给她活干的老板。
在彻底倒下之前,她不抱希望地敲开某条巷尾里一家招待所的门。那是一家非常便宜的招待所,没有什么执照,只在拆开的纸箱壳上歪歪扭扭刷了招待所三个大字。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两指夹着一支点燃的卷烟,看到她面色苍白,笑了笑,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阮瑟不敢接,嗫嚅着开口,“您这儿还缺人吗?我什么都能干,一个月一千五百块……不,一千块就行。”
阮瑟话没有说完就听见了老板娘的笑声。她一把拉开柜台后的抽屉,那里面交杂陈列着成人用品,“学生仔,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是干嘛的?”
“走吧,学生仔,跟爹妈吵架也不要出来做这种事。”老板娘像赶走一只野狗一样对她挥了挥手,深吸了一口卷烟,随着烟圈一并吐出三个字。
“要自爱。”
这三个字似乎和那四十多条人命一样沉,沉得将她在冲动下就讲说出口的那句话又压回了腹腔。她沉默着低头,让刘海遮住自己的眼睛,攥着自己的双肩包背带准备离开。
“哎!水带走,算姐姐请你喝的。”
她说谢谢,但是没有回头。
……
遇到老板是在弟弟的病房外。
彼时她面前放着两张纸,一张是不知道第几次下发的病危通知单,一张是只剩下三位数的银行存款单。
护士告诉她,后天之前再不缴清费用就只能建议弟弟转院,或者回家静养。她银行卡中的两百块钱买不到弟弟的命,甚至不够买一瓶营养液。
她觉得自己应该淌两滴眼泪,但是她竟然哭不出来。
她只平静地看向楼道里的白炽灯,想到今夜之后,弟弟也不过是去那条路上寻找父母罢了,他先去,她一会儿再去。他们一家人在活人的世界里是人人都能啐上一口唾沫的罪人,他们仇视她的家人,他们只有抱成团才能取暖。
“真可怜。”一个人坐在了她身边,“你现在很缺钱吧。”
她不说话,只将视线缓缓扭转到那个人身上,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
“我们公司现在在招人。”那人将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推到她面前,“职位很适合你。”
阮瑟用发抖的双手接过那张名片,名片上没有标注名字与职位,只有一条电话和地址,她艰难地开口,“具体要做什么?为什么要选我?”
“清洁工作,入职包培训。工作环境有一定风险,但是收入对你来说应该很可观,按单结钱。至于为什么要选你……”男人嘴角挂着些微的笑意。
“你家里没什么人,而且看起来很缺钱。”
他在阮瑟肩上轻轻拍了拍,“名片上的地址,想好了就来。”
……
阮瑟握着那张名片很久,久到拥挤的医院楼道变得冷清,防盗窗外的天空黑得深不见底。她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瞳孔却没有聚焦,那上面的数字在她的虹膜中渲染成一个个黑点。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明白一份有风险的清洁工作需要做的一定不是清理地上的垃圾。
但她没有办法。
“走投无路”和“误入歧途”两个词在语境上其实有些许相同之处。当一个人面前的正道已经绝了,倘若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往前走,那么所有的前路都是歧路。
不能回头的路,走上去了,人就成了亡命徒——但亡命徒到底比死人还是要强得多。
……
阮瑟回去后没能睡得着。
她在出租屋潮湿的床铺上辗转反侧,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吵闹,她听得见老鼠和爬虫窸窸窣窣跑过袋装泡面上的声音,听得见公用厕所里那个关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往下渗着水,隔壁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在床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她望着天花板,墙角霉菌的味道从鼻腔爬升到她的大脑,然后发出巨石从悬崖上坠入大海的响动。她闭上眼睛,用唇和齿呼吸,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她仍然把控不住脑海中的光怪陆离,那些霉菌阴恻恻地顺着空气淌进了她的嘴里。
良久,她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挣开被子,连鞋都没有来得及穿便摔出了门。她冲进公用厕所,死死地攥住带着污渍的水池边缘。
她吐了。
说来也怪,当呕吐物被带着锈迹的水流冲进下水道,阮瑟的内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宁静了下来。
她站在破了一角的镜子面前,两边肩胛向后挺,肌肉拉动着后背也挺得笔直,似乎这个动作在她的大脑里被忘却了很久,再一次拉动骨骼肌理时带过一种慵懒的舒适。
她发现自己等待着明天的到来,就像是等待一场昨日就预报过的阵雨——并不恐惧,也不沮丧,好像所有的污浊都已经被水流冲走。她走回房间,重新躺在那张潮湿的床榻上,阖上了眼。
有些漫长的事情在这个闷热的夏夜里彻底结束,她走在这条路上,与黑暗建立了亲切又疲惫的关系。